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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叫區伯的老人已經死去,而底層無產者的掙扎還會繼續

監督公車私用的廣州市民區伯,去世了。

區伯曾是媒體寵兒。十幾年前,廣州不少媒體記者在沒新聞選題可做時,會在周末黃昏時分約上區伯,到飯店蹲點;十幾年後,他去世的消息,在廣州的眾多官媒上,連一條邊欄豆腐塊都找不到。

區伯與廣州那個媒體時代,一同在人間消失。

人們仍在追憶這位監督公車私用的老頭,並頻繁使用「公民精神」的修辭。在我看來,這恐怕是浪漫化的想像。我們的確可以將區伯監督公車私用的行為認定為「公民行動」,畢竟這是公民批評公權的正當權利,但事實上它很難與「公民精神」聯繫起來。

此前媒體報導有多次提到,區伯之所以會「盯上」公車私用,其實完全是一個意外。他因病住院,在醫院裡散步時,與一位公職人員發生了衝突,原因是這位公職人員駕駛的汽車差點撞到了他。之後他向該公職人員所在單位投訴,沒想到最後得到的答覆是,該公職人員因公車私用受到了處罰。

很多人沒注意到,在此之前,還發生過一件事:區伯所住的地方叫聚德花苑,聚德花苑是廣州的一個國宅、廉租房小區。作為低保戶,區伯住在裡面的廉租房。因小區多年的煤氣管道問題,有媒體記者到現場採訪,「愛管閒事」的區伯當起了嚮導。煤氣管道問題因媒體介入很快得到解決,小區裡的人以為是區伯找來的記者,而對他讚譽有加。

這是58歲之前的區伯人生少有的榮光時刻。見識了媒體威力的區伯,當把監督公車私用與媒體緊密聯繫在一起的時候,他開始抓到命運的「救命齒輪」。

已經被公開的信息顯示,1990年,區伯被廣州市精神病院臨床診斷為「精神分裂症」,殘疾人證件顯示他屬精神類二級殘疾;區伯同時還被指患有癲癇,年輕的時候對妻子家暴,曾用跳樓自殺的極端行為迫使妻子就範;因打架被勞改,與妻子離婚後,包括他的子女,一直拒絕與他相認。

還有什麼比這更不幸的城市底層無產者的人生?性格或精神狀態的缺陷,前科經歷、生理疾病以及糟糕的家庭關係。長期的歧視導致了區伯內心的壓抑與敏感,所以許多與區伯有過接觸的媒體人員,哪怕最委婉的表達都會認為區伯的性格很偏執。

區伯並非沒有掙扎過努力過,但他失敗了,哪怕是在2003年與2007年兩次獲得見義勇為嘉獎,都不足以改變他的生存狀況。

如果不是媒體、網際網路,區伯很可能在廉租房裡默默結束他被歧視與羞辱的一生。命運還是垂青了這位偏執的老頭。當時間到了2011年,已經58歲的他,很快成為「網紅」,被媒體聚焦於鎂光燈下,在各色人群的簇擁下衣著光鮮進出高檔酒樓,子女甚至同意在周末帶來孫子,與他在公園裡嬉戲享受天倫之樂。

這是他做夢都不敢想的!

區伯為什麼「愛管閒事」、「愛出風頭」?實際上任何被壓抑被歧視的人,會更渴望被認同。從這種意義上,監督公車私用於他而言,與阿Q喊出那兩個字無異,它是可以滿足自尊的。

包括區伯自己,諸多媒體在之前報導區伯的時候,用了「公車私用監督第一人」的定義。實際上,這個定義多少是有問題的。

呂建福,河南電視台攝影記者,在河南各處堵著車門拍攝數千張公車私用照片,2007年1月「智取奧迪A8的故事」是他的成名之作,那個時候區伯還只知道在廣州街頭抓歹徒見義勇為。

在區伯註冊微博曝光公車私用之前,廣州有一幫年輕人,他們或單獨行動或結伴,在廣州各大高檔消費場所門口拍攝軍車。他們活躍在微博上,曝光這些私用的特權車,同時分享經驗,並時不時交流如何加強體能訓練或提高搏擊技巧,以幫助在拍攝時能全身而退。

只是,他們是匿名的,從不接受媒體採訪,也從未聽說當時有媒體想去採訪他們。

我相信,無論是這些年輕人還是媒體,內心都很清楚做這事的「風險」。

大概在2010年底至2011年初,在監督公車私用行動受到媒體關注後,區伯很快讓廣州日報旗下大洋網的一位評論員幫他註冊了微博帳號。

區伯爆得大名後,前面提到的那幫年輕人幾乎同時間逐漸在微博上消失。後來我見過區伯身邊有幾位幫他出謀劃策的年輕人,當時想這會不會就是微博上的那些年輕人。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就是沒問。

風險與挑戰接踵而來。

當監督公車私用成為一種「現象」後,儘管連央視也曾專程到廣州採訪區伯(不知什麼原因,報導沒播出),對他有組織、大規模的攻擊,開始出現。

當時微博上有所謂「反區大聯盟」,他們拿區伯的私生活、生理疾病來羞辱區伯,幾乎所有為區伯說過話的人,都遭到他們的謾罵。

著名的「長沙事件」是最高潮,同時也成為終結點。

廣州知名網民「廈門浪」將這個「反區大聯盟」稱為「糞桶軍」,他們的惡臭和下作,直接導致廣州不少本地名流不堪其擾不勝其煩,而不得不與區伯相關的話題保持距離;「長沙事件」則似乎挑戰了不少人的道德潔癖,進而對區伯本人頗有微詞,以致我多次聽到區伯在不少公開場合屢屢強調「長沙事件」之後他得到了天文數字的賠償。

很明顯,那個時候區伯並不是在炫耀,他只是想證明自己的無辜與清白。但很明顯可以感受得到,更多的人在疏遠他。

當然,在此之前的區伯,早已成為各方競逐的對象。我曾參加過一兩次這樣的場合,各色人等可以說是各有所圖、各懷鬼胎。但對區伯而言,他幾乎來者不拒。當然以他的識見,他根本無法去甄別這其中的複雜,同時問題也恰恰在於,對於區伯而言,他根本就不需要甄別。

這一點可以解釋「長沙事件」為什麼會發生。

當時我就聽過不少抱怨,稱區伯浪費及濫用他的影響力。同時認為區伯膨脹了,聽不進一點不同的意見。

我當時的回答是,並不是區伯膨脹,而是在心理上,他根本就不需要。他需要的,除了認同還是認同。立場與意見,從來就不是他監督公車私用的目的。

儘管有人一直試圖在道德上摧垮區伯,從精神病、勞改犯(強姦犯)、假離婚、騙低保以及最後的「長沙事件」,雖然如前所述會導致一些本來支持區伯的人對他的疏離,但最後人們驚訝地發現,道德上的污名化,對區伯似乎一點也不管用。

理解這一點並不難。

不難設想,如果連強姦犯、精神病等的指控都無法擊倒區伯,個人私生活的不檢點算得了什麼?

作為底層無產者,除了被歧視嘲笑甚至羞辱,他本來就一無所有,有什麼可以失去?

因此他肯定不需要道德。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得以看到,他在監督公車私用時誇張的肢體語言和聲調,在被停低保後大鬧廣州民政局、上街乞討的行為藝術。

對他而言,道德污名化策略根本不管用。

肉體上的打擊,也不管用。2012年初前後,區伯接連被打,當時就有網友建議給區伯捐款找保鏢,廣州有媒體甚至門組織了一場「區伯是否該歇歇」的討論。但人們忽略了,作為一直被歧視與羞辱的城市底層,監督公車私用給區伯帶來的「效益」,無論是尊嚴還是家庭,都已超越其肉體與道德本身,它已經成為區伯生命的意義與價值本身。

所以在那個時候,區伯多次公開宣稱,為了監督公車私用,哪怕用生命作為代價,他也毫不在乎。在當時與區伯私下的接觸中,我能深切感受到,他的確是真實、真誠的,甚至他內心會幾乎是直覺般地渴望,如果能因監督公車私用行動而付出生命,對他來說會是一種「成全」。

實際上,換個角度設想,如果不是「腦子」有問題,如果不是不怕死,有誰能在被長期有組織的圍攻與羞辱,在接連被打之後,仍愈戰愈勇?

但區伯為什麼會逐漸淡出?

是那些關於他個人隱私的證件、行政處罰書,究竟是從什麼地方得到並流傳出來的等問題,得不到回答;

是媒體不再像以往一樣將他視為新聞富礦,甚至開始對他避而遠之;

更是區伯對公車私用的監督,遭遇了類似「領導批准」的體制性阻擊。

當事情變成了一個人孤獨的纏鬥,落寞並隱退,是必然的結局。

這是一位公民掙扎的故事,同時也是一位城市底層無產者逆襲的故事:面對著公車私用及體制性阻擊,區伯是大戰風車的堂吉訶德,作為公民,他慘敗了;但面對著自己的人生,區伯在他生命最後十幾年,抓住網際網路時代的風口,主宰了自己的命運,他贏得了尊嚴,贏回了家庭。

監督公車私用,於區伯而言,它源於直覺,之後由情緒與利益所驅動。在被歧視羞辱幾乎一輩子之後,他用自己孤注一擲的行動,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

在我看來,討論個人道德、個人私生活、性格甚至動機,一點都不重要,沒有公共價值。

我們之所以感念區伯、感謝區伯,是因為他替我們走在前面,我們從他身上的遭遇,看到公民普遍的困境、不幸與掙扎;

我們悼念這位也許滿身都是缺點的老頭的全部理由是:他用自身的行動,證明了公車私用問題的嚴重性,以及那些聲稱有效的監督體系的形同虛設。

區伯幾乎是不可複製的。但更讓人沮喪的是,區伯之後,城市的小市民,不會再有他的幸運!

然而區伯的故事並非只有沮喪。自尊與激情是時間無法剝去的,死亡也不能。各種哲學像沙子一樣垮掉了,各種王朝接二連三地像秋天的樹葉般凋零,而自尊與激情是恆久的財富,永不熄滅。

以此紀念區伯!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新新默存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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