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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自殺者的悲悲戚戚(1)

作者:

任何理論,任何觀點,任何立場,都要在人的命運上經受考驗。總的觀念,只有當它們真正影響到人的地位和權利時,才在政治上具有價值。

——(前蘇聯)薩哈羅夫

倒在溪流里的他

五十二年前,也就是1950年6月下旬,我正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軍政大學三分校四總隊當一名學員,住在四川省合川縣,那時我不足17歲,身上還殘留著一些孩提時代的習慣,例如貪玩好耍。

我們住在合川城外一座舊軍營里,房子背後是一座小丘,小丘下面有一條小溪,為提高水位灌溉農田,小溪上築著一個三米多高的水壩,這顯然是一個十分理想的游泳池。我和五、六個和我年齡相仿的貪玩好耍份子,在那天午休時間,邀邀約約地跳到這個「游泳池」里嘻哈打笑,玩得十分痛快。

突然間從這溪流的上遊方傳來一聲巨響,那分明是一枚炮彈或者一枚手榴彈的爆炸聲,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中斷了我們的嘻哈打笑,幾個人站在水中面面相覷,似乎都想從對方嘴裡求得對這聲音來源的解答,一分鐘過後,我們幾個人中並沒有出現一個能判斷這聲音來源的智者。因為都是剛從戰場上下來的「老」兵,一聲偶然的爆炸只是一碟小菜。雖然當時四川地區土匪多如牛毛,敵情也確實存在,但真正要對一座縣城形成威脅的實力似乎也並不具備,我們沒有理由為不存在的威脅而中止在水中的嘻哈打笑。

正因為這是幾個剛剛從戰場上下來的「老」兵,幾分鐘後,我們幾乎同時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血腥味,和這股血腥味一同到達的是水面上漂浮著的血絲和肉渣。這些流來的異樣物質告訴我們,在上遊方向肯定有什麼異乎尋常的事情發生。

我們趕緊穿上衣服,兵分兩路,分別從溪流的左側和右側向上遊走去,剛剛轉過一道彎,還沒走到100米,我發現在距我只有幾步遠的溪水裡正躺著一個軍人。1950年夏季以前全國軍人的服裝並未統一,幹部和戰士的服裝樣式和顏色也有區別,從露出水面的半截衣服可以判斷,他是一個進軍大西南來到四川的排級以上的幹部。這位20多歲的年輕人的整個身子浸泡在溪水中,他臉色蒼白,目光凝滯,一支手攀附著溪邊的一株小灌木。當他的目光和我對視後,便從水中伸出另一支手,不斷地用食指指著他前胸的衣兜(他攀附灌木似乎也是為了不讓他的衣兜浸入水中),當我俯下身去準備拉他的時候,他卻擺手示意,叫我不用拉他,隨即從上衣兜里取出摺疊成一個小方塊的紙塊遞交給我,我伸手接過裝入了我軍服的口袋裡,隨後我和幾個戰友拉的拉扯的扯,終於把把他拖上了溪岸。

溪邊是一個緩緩的斜坡,加上我們都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拖他也不十分費力。只是當眼看他整個身子都要離開水面的時候,在場的我們全都目瞪口呆。原來他沒有了雙腳,腳變成了兩尺多長的巾巾吊吊的肉渣,上面還沾著些大小不一的碎骨肉渣,其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身邊一個殘留著硝煙味的土坑,加上這一雙變成肉渣的腳告訴了我們,他是刻意來到這裡站在一枚手榴彈上執行他的自殺計劃的。他為什麼要自尋絕路?帶著這個疑問,我打開他先前遞給我的紙塊,我看到的是滿紙密密麻麻的鋼筆字,其書法娟秀流利令我羨慕不己,這顯然是自殺者寫下的一封遺書,我看見開頭第一句是:

黨委:你們又要說我在鬧情緒了……

這時我猛然警覺,因為中隊指導員昨天才找我談了話,批准我參加新民主主義青年團,並被告知,等幾天到七月一日黨的生日那天,我將履行入團的最後一道宣誓手續,我作為一名光榮的青年團員,沒有權利私下裡看別人寫給黨委的信。想到這裡,我立即把信折回原樣裝入衣兜,只是對那娟秀流利的鋼筆字,仍舊羨慕不已。

我們飛快地跑回住地,找到了政委,把我們見到的自殺者的情況向他作了報告。政委打開遺書,匆匆地掃了一眼便向我發問,態度十分嚴肅:「你看過沒有?」我說:「沒有。」我其實希望政委能多說幾句有關傷員搶救措施或者自殺者自絕於人民的相關情況,但是他的言詞十分吝嗇,只給了我們三個字:「下去吧。」

在我年近古稀的今天回憶起來,我在那十六歲的年齡段上,接觸戰爭,接觸這類血淋淋的自殺場面,似乎略早了一點。而當時的歷史條件,卻迫不及待地賦予了我們早熟的使命,把我和許多同齡人推向嚴酷的鬥爭舞台,我們來不及思考,也沒有學會真正意義上的思考,因此我的悲劇命運從那時起已埋下了伏筆。

也許出於好奇,也許是對他流利的書法產生一種欽佩的感情驅使,我對這位自殺者產生了進一步了解的願望,為這事幾乎還將我捲入了一場「初戀」,事情是這樣發生的。

為了紀念七月一日黨的生日,我們這個大隊正排練著一部名叫《闖王進京》的大型話劇,據說有中央某領導人說這個劇的劇情與和新近成立的共和國國內形勢緊緊相扣,因而在那個年代十分流行。劇中有幾位女角,而我們全大隊都是男性學員,便從三十五師文工隊借來了幾個女演員,她們只是臨時性的參加排練和演出,住宿和學習仍在原單位。在全大隊挑選演員的時候,把我也選了進去。同在一個劇組,少不了和這幾位女演員有些接觸交談,又因為我後來得知這位自殺者以前就是這個文工隊的一位區隊長(相當於排長),少不了同她們多說幾句,打聽一下這位書法流利的區隊長的方方面面,也可以認為是滿足一下好奇心。根據我當時的發育情況,雖然對女孩也有朦朦朧朧的接觸願望,甚至在我參軍前的學生時代,也和某些熟悉的女孩有過來來往往的經歷,但從來沒有真正進入過戀愛的進程。

這些女演員中,有一個大約也是十六、七歲的女孩,除了具有一般四川女孩身材比較矮小的特點外,模樣也過得去。她一有空就來到我身邊,絮絮叨叨地說些至今我一句也回憶不起來的話,能記得的也就是有關那位自殺了的區隊長的點點滴滴。有一天她悄悄地塞了一張小紙條給我,並且小聲叮囑說:「別讓旁人看見。」學校早有學習期間不准談戀愛的規定,部隊裡按互相關心的傳統進行的互相監督也十分嚴密,她不叮囑我也會小心謹慎。我躲在廁所里偷偷的看完了這封「戀愛信」,實際上用的全是那年代最為流行的革命詞彙堆砌而成的決心書,內容我一句也回憶不起,但有一個令我哭笑不得的字卻讓我終生難忘,在信中她把鬥爭的鬥字的左邊的兩點點在了右邊,這足以證明,她和我一樣都還是「未成年人」。我沒有給她回信,除了軍紀的原因以外,這「左點右點」的「兩點」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它使我在她身上,再也找不到戀愛的感覺,事實上換一個女孩,我也並不一定會找到那種感覺。因為年紀小膽子也小,最怕犯錯誤,談戀愛就是犯錯誤。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格拉古軼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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