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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顥|認識你很高興,奧威爾先生

我敬佩喬治·奧威爾,但在此之前,我並沒把他放在頂級作家之列。那時我還是一個新聞工作者,認為新聞的力量,比寓言與預言都要強大得多。

二零一五年春天,在我重讀了《一九八四》後,這個觀點被我自己徹底打破了。

那一年我四十四歲,一個敏感的年齡,身陷囹圄。我是在高牆之內讀這本書的,一個字一個字地讀,還總是想著:千萬不要這麼快讀完啊。一連讀了兩遍,有好幾次渾身顫抖眼冒金星。我是用身體的反應去重估喬治·歐威爾的。

也許正是那個時候,他把草種到了我虛弱的身體裡。

之後,在牆內的三年多,在非常有限的場合,我不止一次遭遇了這本書。

先是見到一本韓文版,一個自稱曾是船長的韓國人在讀,我讓他教我韓語,他卻教了我一點真假難辨的摩斯密碼,用彎起的手指弓敲打這世上最厚的水泥牆。

在某個臨時圖書室里,翻看一堆日文書籍時,見到一本日文版《一九八四》。這堆小開本的書保存得很好,書上的摺痕都被仔細抹平,乍看就像新書一樣,但憑感覺就能知道,它們都被人異常認真地讀過。這堆書里還有村上春樹的日文版《1Q84》。

後來來了一個秘魯人,他跟我說,也是在那個神秘的臨時圖書室里,見到過一本西班牙文版的《一九八四》,但我只是聽說未親眼所見。我想他不會騙我,他在我面前背誦過加西亞·洛爾迦的詩,並引誘我說,只有學會了西班牙語,才能領會到洛爾迦詩歌的美妙之處,當然,還有我熱愛的《唐吉訶德》。他想教我西班牙語,並以此打發時間。

我真的信了,並跟他學習了西班牙語。後來還翻譯了一些西班牙語詩歌,資料來源於他每次會見後帶進來的、由秘魯國家圖書館出版的雜誌。那是我見過的最高品質的出版物。

第一眼在那兒見到中文版《一九八四》時,小心臟還猛跳了一會兒,有點難以抑止的激動,忍不住還瞄了一下監控攝影頭。在那之前,我一直渴望遇見一本圍棋譜,就像茨威格小說《象棋的故事》中那樣。甚至幻想著等我出來時,將會搖身一變,成為圍棋高手了。但這沒有變成事實。在那不久,碰到了兩卷本的《佛教考古》,裡面居然還有梵文,心中暗喜,就把它當成棋譜那樣,仔仔細細啃了幾遍。但最後既沒有成為考古迷,也沒有成為和尚。

拿到手上時,這本書其實已經快散架了,沒有了封面封底和前面幾頁,書也被翻得捲起了角。但第一眼便看到了「裘利亞」三個字,我的第一反應是,哦,這大概是《一九八四》。翻了幾頁,憑之前讀過的印象,覺得應該是董樂山先生的譯本。

幾個月以後,可以對照著幾頁目錄購書時,我發現其中有上海文藝出版社版本的《一九八四》,便毫不猶豫地買了一本。拿到後一看,居然還是企鵝經典六十周年紀念版的、唐建清先生的譯本,那張封面也是英文原版的設計。這本書很快成了我的枕邊書,陪了我一段時間後,被我留在了那裡。

差不多一年多後,在另一處牆內,還遇見一位早已移民澳大利亞的師兄,他說在之前的地方見到過我留下來的《一九八四》。他還說,他把能找到的、我留下來的書,統統瀏覽了一遍,其中仔細讀了那些我做了折角的頁碼。我的折角有一個統一的風格。

被轉移地點以後,我又見到過幾次《一九八四》。先是在一個堆滿了穿越小說的書架上發現了劉紹銘先生的譯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那時我初到這個新地方,手上一本書也沒有,心中惶恐,所以毫不遲疑地取下來抓在手裡,像在大海里抓到了一根稻草。

過了大概一年後,有一個人拿著書來向我請教,說是內部書展時買到的,我一看,是一本中英文對照版,中文是孫仲旭先生譯本。

後來我又在翻看圖書館目錄時見到過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一九八四》,有人借來後我順便瞄了一下,也是董樂山先生的譯本,不過是很早出版的書,封面上還有畢卡索的壁畫《格爾尼卡》。

到現在,想起《一九八四》,我腦海中就會浮現出女主人公裘利亞,她正在沒頭沒腦地唱著那首廢話連篇的歌:

他們說時間能治癒一切創傷

他們說你總能把它忘得精光

但是這些年來的笑容與舊痕

卻仍使我心痛像刀割一樣!‍

「她的歌聲隨著夏天的甜美空氣飄了上來,非常悅耳動聽,充滿了一種愉快的悲哀之感。你好像覺得,如果六月的傍晚無休無止,要洗的衣服沒完沒了,她就會十分滿足地在那裡呆上一千年,一邊晾尿布,一邊唱情歌。」

這是小說中的片段。

那時候是多麼渴望聞到外部世界的氣味啊,哪怕是一塊尿布。

如果不是艾瑪·拉金的《在緬甸尋找喬治·歐威爾》,我可能還不會把視線從奧威爾的作品轉向奧威爾本人。

我是在二零一八年春天、離回家還有半年時讀到這本書的,王曉漁先生譯本,中央編譯出版社出版。很難歸類這本書,像非虛構寫作,又像文學評論,像人物傳記,又像旅行見聞,還像深度報導,或時事分析。

一九二一年,十八歲的喬治·歐威爾(當時原名埃里克·阿瑟·布萊爾)從伊頓公學畢業,因成績不好,無法獲得大學獎學金,家庭經濟條件又不足以供他上大學,於是主動申請,去往印度皇家警察駐緬甸部隊任職,直至一九二八年初辭職,開始寫作生涯。

在這本書中,艾瑪·拉金對奧威爾的思想起源、寫作脈絡給出了一個非常感性的解釋,這種解釋不是學者式的研究結果,她是一名記者,通過田野考察式的訪問,敏銳地捕捉到了種種跡象。當然,事後她沒有刻意再從文獻中去求證,那不是她的目的,她的目的是通過重新解讀喬治·歐威爾,從而來解讀緬甸這個國家。這有點出其不意。

現在我知道,她做得很出色。在全球知名的旅行叢書《孤獨星球》的《緬甸》一書中,《在緬甸尋找喬治·歐威爾》仍是排名第一的認識這個國家的指南。儘管緬甸的現實環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本書仍然管用,因為其中基本邏輯沒有變。

這可能是當年的喬治·歐威爾萬萬沒有想到的,他竭力逃離了這個國家,現在他反而成了理解這個國家的一把鑰匙,而那兒的人也把他當成了一位先知,同時認為是緬甸造就了他。事實上,現在是「從喬治·歐威爾那兒尋找緬甸」。

在閱讀艾瑪·拉金這本書時,不免會想起二零一六年底在牆內讀的另一本書,阿扎爾·納菲西的《在德黑蘭讀<洛麗塔>:以閱讀來記憶》(朱孟勛譯,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每個人都在不平凡的閱讀中表達著個人關懷。

作為一名英帝國派駐殖民地的、在各地高牆內輪職的警察,在緬甸的經歷究竟是如何啟發奧威爾的,他又是怎樣把啟示轉為寓言和預言的。這是我經常想到的一系列問題的第一個。

想起來,如果抽離了時空的話,這是一個有點荒謬的場景,因為當時的我在身份上是一個似乎與他對立的角色,我們應該是相互「死亡凝視」的對象。

然而我希望不僅從文字上,而且能夠從直覺上去感應到年輕的奧威爾。我知道他年輕時是一個內向的人,但緬甸徹底改變了他。

我想到了我自己。

於是便有了一個朦朧的假設:當我自由了,或許我也可以去緬甸走一走。

但那時基本上還只是停留在假設階段。

二零一八年底回家後,我開始有機會閱讀他基於早期緬甸經歷而創作的作品,以及個人書信集。我發現,喬治·歐威爾這個人物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故事。

差不多一年後,我的假設居然成行了。我踢著拖鞋,沿著伊洛瓦底江,由北向南,再轉去東南沿海、西南三角洲、西部印度洋海岸,儘量使用最普通的公共運輸工具,乘船、火車、巴士,一路遊蕩,每次預訂旅館都不超過兩天,因為不知道下一站會去哪裡、何時出發。

在路上,我不停地遇到《一九八四》,各種各樣的版本都有。

在曼德勒舊皇宮圍牆南門外,有家青年旅館,是兩位新加坡女孩經營的。在那兒,我見到一本被翻爛了的英文版,它是我曾讀到的企鵝經典六十周年紀念版的原版,它成了我和一個柬埔寨男孩的聊天話題。在著名的老媽媽客棧,我見到了義大利文版。

在緬甸中北部,伊洛瓦底江邊,有一個小城,《孤獨星球》給出的標籤,大意是,去這個城市旅行的人,不是文學愛好者,就是流浪漢。當然,我想,這兩者是約等於的。

這就是傑沙。奧威爾在這兒開始了他的第一份工作,並以此為背景,寫下了小說《緬甸歲月》。但我懷疑,其中大部分情節是非虛構的,也就是說,女主角「瑪拉美」是真實存在的,她與後來《一九八四》中的「裘利亞」只有一線之遙。

在著名的有著殖民地風格的傑沙旅館,我見到《一九八四》最多的版本,英文版就有三種,還有法文版、巴西出版的葡萄牙文版、和我以前見到的不同的日文版、以及馬來文版。我本來想借一本英文版的隨身帶著,但看到書架上有一九九七年出版的翁山蘇姬《緬甸來信》的複印版,便改變了主意,借了後者,在伊洛瓦底江邊的茶館讀了一個下午。

從傑沙出發,我又乘船到了蒲甘,著名的佛塔之城。在那兒,我把時間分成兩截,上午留給了奧威爾,在旅館閱讀、寫作、發呆。中午,我會騎上電動車,去到一些荒野小寺,在寺院的榕樹下或洞窟里睡上一個午覺,然後找一個比較舒適的地方閱讀、寫作、發呆,等著太陽落下。這樣的地方往往是某個佛塔的門檻、石階、冥想室、靠江的土坡或石牆,就在佛像的注視下。

從偶爾湊在一起觀看落日的陌生人手裡,我看到了德文版。在阿難陀寺門口,一個瘸腳走路的人上來,問我買不買書,還沒等我回答,就從書包中倒出一堆書,然後一本一本地排列在半獅半龍的辛特雕像下。我一看有一半是奧威爾的作品,不過都是影印版,其中就有西班牙文版的《一九八四》。

我一直想找一本緬甸文版的《一九八四》,在仰光,轉了幾個書店都沒有找到。

那段時間,我差不多把喬治·歐威爾在緬甸待過的地方重走了一遍。很多近百年前的建築現在還在使用,有些看上去已經搖搖欲墜,如火車站,有些看上去仍舊堅如磐石,如監獄。所以,當我站在現場,很容易產生幻覺,或許喬治·歐威爾還生活在那兒吧,只是他已經很老了,僅憑他年輕時候的照片已經認不出他了。

所以,有時候我想找人搭訕,第一句話會問:

「你認識喬治·歐威爾嗎?」

呵呵,得到的反應五花八門,都可以寫一個寓言了。有一次,在一個破敗的茶館門口,問一個剛下完西洋棋的留著短白鬍子、戴著窄邊草帽的老頭,他指了指街上路過的一個年輕姑娘,說:

「不認識,但我認識瑪拉美。」

然後我倆哈哈大笑。

但我並沒有打算現在就要去寫一個關於他的故事,那還需要更多的旅行與閱讀。除了解答腦海中的一系列疑問,我也說不出驅動我的源動力究竟是什麼。我反而在琢磨,他沒有失去過自由,為什麼他能夠獲得如此深刻的感受,以至於他的文字曾使我顫抖。驅動奧威爾的源動力究竟是什麼。

或許是同一個?

我一路遊蕩一路回首,以喬治·歐威爾的角度向自己提問。

更多的時候,更像是我與奧威爾的隔空對話。我把這些都記錄了下來。它們是直覺的產物,隨意的、零碎的,並沒有帶著太多的思考。比如寫於西南小城勃生的這段:

我反覆做著一個夢

以至於它越來越清晰

那是白天一個衝突的

另一種結局

最終我與黑車司機扭打起來

旁人報了案

於是我被陰差陽錯地

帶進了高牆以內

剛取下黑色頭套

就有人操著純正的英語

厲聲問我:

請報上你的名字。

我抬頭一看,大喜過望:

太好了

喬治·歐威爾

我正四處找你呢。

從仰光飛昆明的航班在下午四點,當飛機起飛後,由東往西向上拉升時,如果恰好坐在飛機右邊靠窗位,你會發現,在窗外右下方,有一座大得和這個城市不成比例的圓形建築,它的構造由圓心向周邊輻射,在斜陽下發著奇異的光。

你可能會聯想起羅馬的鬥獸場,但它大得多,形狀更像一個正在旋轉的俄羅斯輪盤。

這就是奧威爾曾經工作過的、有著一百多年歷史的永盛監獄。

看著它,我放下了手中的《痛苦的尺度》一書,發了一會兒呆。我其實曾站在離它不遠的街道上,用谷歌地圖研究過它,仔細了解它的內部結構,想像各式身份的人在裡面如何活動,包括身居塔樓里的奧威爾。

這個內心憂鬱的人,最後如何決定逃離它。

飛機越來越高,它越來越小,直到最後變成一個句號消失後,我默念一句:

「認識你很高興,奧威爾先生。」

沈顥

一個不愛說話的人

責任編輯: 李冬琪  來源:天使望故鄉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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