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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與懷:夾邊溝,我聽見亡靈的悲訴……

作者:

1962年7月,劉少奇毛澤東中南海游泳池畔發生了那個著名的爭論。一向對毛非常恭順的副主席,這次居然「有些動感情」地頂撞了,憤然作色回應:

餓死這麼多人,歷史要寫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書的!

中國人敬畏歷史。歷史就在眼前流過,不會無動於衷。夾邊溝事件,以及當時全國大大小小的類似的事件,是中國當代史上一段切膚之痛。不單是個人之痛,家族之痛,人群之痛,「而是整個中華民族之痛。不僅切膚,而且徹骨,而且剜心。」(《當代》刊登楊顯惠〈告別夾邊溝〉的〈編後〉,2004年1月)

到過夾邊溝一帶的人帶回當地一個傳說:現在的高台縣明水農場,在埋葬夾邊溝右派的地方,每到夜深人靜之時,總會有鬼魂說話的聲音。聚集在一起的鬼魂們嘈嘈雜雜說個不停。他們無法在人世間說的話,在另一個世界裡可以自由地隨便地交談。躲在黑暗處偷聽的人聽不真切他們在說些什麼。如果一旦有人咳嗽或說話發出了聲音,倏忽間,聚談的鬼魂們便立即轉移了,在遠處的什麼地方低低的嘈雜聲又重新響起。人們言之確鑿。明水農場一位叫宗華的人就說,他自己就曾偷聽過鬼魂們的談話,雖聽得不真切,但確實聽到了。原來,他們只要躲開活著的人,在另一個世界裡言論完全自由,他們談得興起,無止無休……

往事無法埋葬。往事不會灰飛煙滅。或遲或早,往事都會一個個從墳墓里爬出來。

後記:

本文寫於2007年4月4日,除參考、引用楊顯惠的作品外,還有其他一些資料,如李玉霄的〈楊顯惠揭開夾邊溝事件真相〉和楊獻平的〈夾邊溝:誰踩疼了亡靈的心臟〉,筆者遠在雪梨,深表感謝。

分頁符關於中國大陸上世紀六十年代大饑荒到底餓死了多少人?由於主要當事人已離世,原始統計資料已銷毀,難以得出完全準確的數字,中外人口專家們計算出來的數字有所差別。據新華社高級記者、現任北京炎黃春秋》雜誌社副社長楊繼繩於2008年5月由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出版的《墓碑》所述,死亡人數應不低於三千六百萬人。這部約一百萬字的長篇調查報告,參照了各種資料,詳細記述了這個大饑荒的史實。作者在前言中說,書取名「墓碑」,一是為他那1959年餓死的父親立墓碑;二是為三千六百萬餓死的中國人立墓碑;三是為造成大饑荒的制度立下一個墓碑;四是如果因寫此書而遭至不測,也算是為自己立個墓碑。

楊繼繩曾採訪了當年在公安部負責人口統計的王維志及其時擔任糧食部副部長的周伯萍先生。周伯萍老人對作者說:1961年,糧食部陳國棟、周伯萍和國家統計局賈啟允三人受命,讓各省填寫了一個有關糧食和人口變動的統計表。經匯總後,全國人口減少了幾千萬。這份材料只送毛澤東與周恩來兩個人。周恩來看到後即通知周伯萍,立即銷毀,不得外傳!於是周伯萍等三人共同監督銷毀了材料及印刷版。事後周恩來還打電話追問,周伯萍回答銷毀了,周恩來這才放心。)

又,《南方人物周刊》2012年5月21日以「大饑荒」為封面公開報導和評論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國發生的那場駭人聽聞的災難,衝破中國幾十年的禁忌。為此,我寫了《在歷史面前,需要誠實》一文:

5月21日,廣州《南方人物周刊》第299期出版,封面赫然醒目地印著:「1959-1961大饑荒」。該刊以極大篇幅發表其記者何三畏、劉洋碩、林珊珊所寫的深度調查報告:《以誠實和良知祭奠饑荒–1959-1961年的大饑荒記憶》,公開地坦誠地報導和評論上世紀在中國發生的那場駭人聽聞的人為災難,衝破了當局幾十年的禁忌。文章直言不韙地指出:這場人類歷史上罕見的災難沒有「正式記載」和合理解釋,沒有被教科書承認,基本上處於屏蔽中。對於新生代來說,大饑荒的歷史有如天方夜譚。這跟那場災禍一樣,是人類不應該犯的錯誤。

中國讀者確是等待得太久了,這篇調查報告一經出版就馬上引起巨大的反響,關於「大躍進」繼之以「大饑荒」的話題成了輿論焦點。

本來,在中國民間,對那場大饑荒的紀念、追問和研究,一直就沒有停止過。如前新華社高級記者、《炎黃春秋》雜誌副社長楊繼繩的驚世之作《墓碑:中國六十年代饑荒紀實》;如天津作家楊顯惠悲慘感人的《告別夾邊溝》……我還想到北京的章詒和在《傷今念昔,恨殺子規啼》(《〈五十年無祭而祭〉序》)一文中講到的那位不知名的安徽作家。

章怡和發人深省地描述了他們見面時的情形:

這個人從黑色公事包里抽出一捲圖紙,說:「我要寫的都在這兒。」

圖紙平鋪在茶几上,俯身看去,它們像是農家村落平面圖,毛筆手工繪製。除了豬圈雞舍外,其餘均為大小不一的房舍,每個房舍都填有姓名。有的寫著三個人的姓名,有的是兩個,有的是一個。他說,這是他的家,是1958年的家,一個幾十口的大家。他逐一指給章怡和看,哪間屋住的是父母,哪間是祖父祖母住的,哪間是伯父嬸娘,哪兒是兄嫂子侄們的房子。繼而,他抽出第二張圖,這是1959年的家,第三張是1960年。每張圖的格局都一樣,可房屋上標註的姓名,越來越少。翻到最後一張–圖上只有一間小屋只有一個人的姓名,其它房間都是空白。

章怡和問道:「只剩一個人了嗎?」

他抬眼望著章,說:「只剩一個人了。」

「剩下的這個人,還活著嗎?」

「還活著。」

「他在哪兒?」

「他在這兒,就是我。」

愕然,啞然。悲而喜,喜而悲!過了好一陣,章怡和問:「原來的人去哪兒了?」

「都餓死了。章老師,整整一個村子都是黃塵滾滾,不見行人哪。」

天乎天乎,百姓何辜!章怡和心頭頓感刀割一般,一把抓住他的手,淚水沿著面頰滾落。

這位來訪者告訴章怡和:他成了孤兒,自己立誓–長大後一定要寫家史,寫飢餓史。幾十年來他一刻不曾忘記當年的誓言。他對章怡和說:「我要提前退休。」遂指著圖上那間小屋說:「我要回到這屋,開始寫往事。我家的往事寫完了,就寫鄰居的;我們村寫完了,就寫鄰村的。一個村、一個村地寫下去。」……

又是一個令人悲慟欲絕又令人肅然起敬的故事。這些勇敢堅定鍥而不捨地追尋歷史真相的人都值得我們尊敬!讓自由的靈魂歸來吧。就像《南方人物周刊》的文章所說,在歷史面前,最重要的不是知識,而是誠實。對歷史的態度,應該是只對歷史負責,一切意識形態的偏見都應該靠後。我們必須回到那個我們已經告別的年代,直面慘痛的警示:永遠不可回到那樣的體制。讓我們永遠記住那些無辜的犧牲者。

人民日報上海分社副社長李泓冰也公開發表文章回應《南方人物周刊》,題為:《請讓孩子們拜讀餓死人的「家醜」》。她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給歷史整容,會唐突了現實,蒼白了未來,弱智了後人。最可怕的,是家醜還可能重現,君不見,仍有人在為「文革」招魂麼?李泓冰悲憤地發出一聲怒吼:別拉著13億人陪葬!

「夾邊溝,我聽見亡靈的悲訴……」,這是我幾年前為楊顯惠《告別夾邊溝》一書所寫的評論的標題。又一次,我堅信我在此文中說的話:

中國人敬畏歷史。歷史就在眼前流過,不會無動於衷。

往事無法埋葬。往事不會灰飛煙滅。或遲或早,往事都會一個個從墳墓里爬出來。

這裡我還想引用一下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馬迪亞·森的話:

「人類的饑荒史的一個重要的事實是,沒有一次大饑荒發生在有民主的政府和出版自由的國家。饑荒發生在古代的王國,發生在當代的專制社會,發生在原始部落,發生在現代技術官僚獨裁的國家,發生在帝國主義統治的殖民地經濟,發生在一黨專制的新興獨裁國家。但是,那些獨立的、實行定期選舉的、有反對黨發出批評聲音的、允許報紙自由報導的、和能夠對政府決策正確性提出質疑的、沒有實行書報檢查的國家,從來沒有一個發生過饑荒。」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議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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