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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盡的右派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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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老k終於掙扎著看完電影,返工寮過幹警食堂,窗口噴來出籠饅頭香氣,他無法抗拒誘惑,伸手抓下一個,即塞口中。返工寮,憶此行為,哭喪著臉羞愧自責:我怎麼如此無恥、如此墮落!

保險

文革中,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北京紅八月,紅衛兵打死1750知識人(北京日報公布數字)。我等牢中死老虎卻未死,有人便以牢為保險柜視之。

可是,文革開始,北京批三家村,四川批馬李沙,我在峨邊沙坪勞教營八隊,也尋出高中生姚某筆電,以他摘錄的名言:「屋漏其上,在下知之。」也定為反黨黑話,口誅筆伐批之,監中小監囚之。

山外反二月逆流,山上也反嗚冤叫屈。山外打倒劉少奇,山上也批被勞教者,是劉的社會基礎。批林批孔了,又說右派是林彪的社會基礎。牢裡的公安幹警兩派互鬥奪權,也比賽壓迫勞教就業者誰更左,左到掃除資產階級死角時,就業勞教者結婚後的小窩居,也說那是資產階級細菌繁殖之地,周末趕這些小夫妻齊睡大工寮,文革中講絕對集體化到這種無羞無恥。待一打三反運動,勞教小煤窯里,逼死勞教李技術員,管教科長呂興龍通知其妻余淑清,沒半句人話,惡狠狠地說:我向你宣布你的丈夫已永遠與人民為敵了。這像人說的話嗎?

人性

有牛被稱紅毛,犁地邁健步,負重如跑步,牧放山野,黃昏,它識路徑,便領著群牛歸來,它與同做牛馬活的囚徒,日久,便生感情。

有牢吏蔣幹事者,乃文革中轉業返鄉的援越軍人,搭造反便車,稱他們返鄉,是受劉少奇資反路線迫害,便改轉業到小涼山勞教營做幹警。那時,山里被囚者仍食難裹腹,幹警仍少油葷,蔣幹事來8隊,便打那條紅毛牛主意,以淘汰老牛名義,要殺而食之。比這蔣幹事更餓更渴望油葷的勞教就業者們,集體請願保此牛命,聲稱:絕不食牛肉,竟然未殺紅毛。並非表態生效,乃場部分來一批馬肉而作罷。

精英

右派陶在廉乃紹興名門之後,祖父陶純堯任北京圖書館長時,魯迅也常去拜望之鄉賢。其叔祖父,即被蔣介石刺殺之辛亥元勛陶成章。他從金陵大學投筆從戎,在滇緬前線任史迪威警衛團戰士。因有這些社會歷史背景,1957年被重慶畜牧局劃右勞教,又以農場需畜牧內行而留場。1962年,天寒地凍時,派他向分場送過年物資,摔死一牲口,被懲以禁閉反省。

此時,他已年過三旬,其老相好的華西醫院劉護士長聞他解除勞教揭掉右派帽子,背一袋糖果與結婚證明,上山來與他結婚,場長以正反省期不准。護士長散糖果給陶之同儕,掩涕而去。陶在廉被就業到心臟病嚴重,1976年方放歸其母所在重慶,陶一生未婚,卻在金陵大學與杜聿明將軍之女杜致禮私訂過終身(杜後嫁楊振寧)陶多才藝,畜牧有學術論文,天文有專著,晚年執教於教師進修院授英語口語。70餘死心臟病前,曾被美軍二戰戰友迎去美國作最後歡聚。

申請

勞動教養這種蘇俄古拉格式勞改營,公布其法規之文書,叫條例,竟然採取混淆懲罰與非懲罰的界線,將剝奪自由的專政美其名曰給於就業出路,不由政府之手去剝奪,採用單位與家庭申請方法,弱化對專制印象,實行欺世盜名也。

重慶長安兵工廠老工人子弟董長福,弟兄多,疏於家,。即在小學頑皮類學生。派出所獲上級收容少年去勞教的任務,去街頭抓流浪兒童不夠數,便動員董長福之父申請兒子勞教,美言勞教是半工半讀,有飯吃,還有工資,可解你家多子女之困。於是,董長福在11歲便進了峨邊沙坪勞教營大堡作業區。兩年後的1960年,董父不放心兒子,爬山涉水找到勞教營,正遇少年勞教大批餓死,他兒子也掙扎死亡邊緣。他以申請人為由,再申請領兒子回家,幹警答曰:還未改造好。董父撒淚別子時,向兒子說:都怪老子,太相信共產黨!

董長福命大未死,20年後,回到重慶石橋鋪,做了菜農,我訪他,正擔百斤窩筍上市出賣。

冤死

1961年底,我命在旦夕,遇搶救未死右派集中大渡河畔勞教鐵廠,去休養恢復身體。

我勞動石灰窯,有人向我介紹:河邊檢農民洗菜丟的爛菜葉的小老漢,叫戴心如,是川大教經濟學的。同學們都呼他戴教授。

20年後,我返成都,報載川大教授戴心如被入室強人殺害。一了解:乃落實政策後他返經濟系教學,新樓錚園給他住房,他僱工打灶,遇友來訪,攀談時,他以文革走資派平反補發10年工資,套他改正後應補發20年工資,計算出很大一筆收入,哪知,鄧小平以改正不用平反一詞,就抹去對他的經濟賠償。但他的話傳入打灶工的耳里,誘發從他身上發一橫財的歹意。月余,此臨時工便奪門而入,持刀率財,戴怒斥歹徒,被害,搜遍一切地方,毫無所獲。戴心如含冤20年歸來,仍冤死,歹徒害他一命,分文不獲,豈不也很冤乎?

教授

與我在勞教營有相濡以沫之誼的吳永名,四川財經學院將畢業右派也。1962年被其兄搭救出牢營,設籍江北龍溪公社,以智識種菜,出名觀音橋巿場。與富農女結婚,生3子,皆畢業交大等大學。被聘江北一中教英語,譽滿教園,強過許多工農兵大學生教師。改正後返校執教,很快晉升金融系副主任,並參予建中國最早唯一的民營資本匯通銀行。還有精力填補一項造紙工業急需的以化纖代替毛氈的工業用尼廠。正利潤陡升時,他為晉升正教授返校上課,委託另一同校右派教師管理,待他教授職稱獲得,返廠,該廠已通過以改制名義的改革,實是國進民退的化私為公,就將他自己投資自投技術自擔風險建起的企業,變他這老闆成職員了。

吳永名憤而從區法院打官司到巿中級法院,雖判他勝訴,但工廠由區行政權力部門吞下此肥肉,哪願吐出,以執行法庭不執行而擱置。他72歲死前,還成功再建起一密封件廠。

矯情

省里一理論教育單位改正完右派,召全體座談,聽取意見,無不言到含冤事,忍不住聲淚齊下,怨聲滔滔。唯s先生發言,語出異眾,他說感謝黨在1957年給自己戴上右派帽子,否則在以後那些運動中,還要犯更大錯誤。此言一出,眾皆憤慨,一齊要求領導重戴右派帽子在他頭上,免再犯錯。但不久,領導戴他頭上的帽子,不是右派,而是處長。

右派中曲嘯型人物,非個別,此可證也。

難料

省交通廳陳爾廉說一口上海普通話,對剛入收容站的C,睜大著眼問:怎麼?你也送進來了。我見那C脹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說:運動里,誰能預料呵,

少頃,陳爾廉悄悄附耳對我說:昨天由他這積極分子C送進來的呵,今天,C就被另一積極分子也送來這勞教看守所了。

搭車

年萬傑系成都借田鄉木匠,聞西藏木工價高,每天可掙銀元20以上,去招聘處報考,快速完成板凳製作,合格,即被西藏駐軍招去,不多時日,確掙得大箱銀元。1959年平叛,部隊疏散隨軍民工,缺車,洽遇運犯人到成都囚車,他被交軍隊押運軍干,搭車返蓉安置,扺新南門勞改局,此軍干給他介紹信,叫他返鄉放置好木箱銀元行李後,即持信來此單位工作報到。翌日歸來,問他來自何處?答曰從西藏囚車,即以囚犯視之,他申辨乃介紹他工作,因信上未寫清他身份,便武斷答曰:勞教也是安置就業呀!恰逢當時公安部下達建「十無城巿」即無偷盜、無流浪等,收容勞教任務尚未完成,這個木匠便湊數湊進牢中。他無犯事檔案,竟然憑他從西藏返來,便臆造他為同情支持藏民叛亂而勞教。

年木匠不服,在牢中,年年被批鬥壓服。10年後,文革中,此成都勞改局直屬最大工廠,被軍管。鬥爭會上,軍代表聽年木匠說到給他介紹信軍人姓名,恰是自己過去的下級,已在西昌警局任處長,電話打去一問,獲證實,才糾正平反。卻被專政得愚魯,免強地尋五〇二廠的寡婦結婚,退休後居動物園對面宿舍。

幽默

有文化的小勞教蕭明海告我,他是在重慶一技工校說一句幽默話被勞教。

一了解:乃校方通知星期日回家帶來油票、肉票等,他隨意在黑板上寫出:中國四大新發明:糧票、布票、油票、肉票。即以反動標語罪之。

開除回家,已父母雙亡,寄養姐姐家。派出所便動員其姐申請其弟勞教。而今勞教已廢除,他71歲矣,仍居從前勞教就業舊宿舍。

傾國

×女(因人尚在,不便公開姓名)有傾國傾城之美,被權力者強暴,以腐蝕革命老幹部蔑之,生活浪漫批之,運動來,再以出身家庭反動罪之。勞改盆地邊緣深山茶場,因公安部交特殊犯人胡風到此,以×女乃醫院護士長,以護理胡風名義,在胡風與梅志所居單間囚室不遠處,為她另建一室,名為護理胡風,實好方便此勞改大隊長去荒淫。那些勞改中隊分隊長便也生阿Q那對小尼姑之淫心,認為和尚摸得,我為何摸不得,他們的話是:大隊長品過的味,採過的花,我們也去品一品、采一采吧!

×女從妙齡到老,我都認識熟悉,她被無產階級專政的淫威強暴,從年輕受省級、巿級再到受勞改的無級幹部糟賤,已是暴力製造之另一種慰安婦角色矣,思之憤然。

烈女

糜文偉出身北京朝陽學院遷北碚之正陽學院,進西南革大,分配重慶檢察院,反右運動中,公檢法系統,多數由低文化乃至半文盲之掌槍桿子者,改行來掌專政機關刀把子,既瞧不起老糜這民國大學生,更找糜的家庭出身乃渠縣名門士紳,打成右派。其妻聞之,痛不欲生,懷抱一歲嬰孩跳了嘉陵江。糜君在勞教解除後,為維護就業者勞保福利不被勞教幹警侵占,堅持公正,曾被誣屬某反動集團,不果,仍二次勞教他。改正後,歸彭山司法局律師系,正直無私,頗有口碑。無嗣,若其妻能熬過運動,其子應62歲矣!

陷害

勞教混淆法的界線,最容易構陷。

易女乃川南高中生,入革大3月後畢業,調西昌某縣財政局。被38式北方佬局長垂涎,奸而霸占,被北方佬之妻發現,對易女辱而毆之。時逢勞動教養條例頒布,便以被姦污之易女罪之,罪名是勾引老幹部,入峨邊勞教營女隊。餓死者,每日一批批埋入山垇,她仍掙扎死亡線上。再被幹部食堂鍋兒匠以食誘姦,方活至文革。在營中,仍嫁山西一老幹部右派,囚她近20年後,才准其隨夫攜子女到山西老家。

有右派改正任某小廠廠長,出差山西時往訪,易女竟成著名勞模,因北方婦多蹲家中坑上,少下地幹活,不若四川女之勤勞也。

同窗劉昌熾,鄉賢大儒清末抜貢入讀京師大學堂劉洙源先生之孫也。仍是讀書種子。祖父執教川大,他學電機畢業,仍任職北京郵政大學助教。1957年,被教育部入選留學英國,未成行,突又通知他被劃右派,開除回鄉勞動生產。我改正返成都復職,遇他也入成都大學執教高等數學。退休後,他參加同學會才弄明白:若未入選留學英國,就不會成右派,因為只有陷他入右網,才能給校領導之子空出留英名額,劉昌熾當這右派,又是好事變禍事,禍其一生。

報復

山西籍呂某,在峨邊大堡分場苛虐致死上千勞教稚童,仍然愛唱高調,稱他正做著馬卡連珂的教育的詩篇那種好事。但文革中,他奪權奪到勞教營管教科長大權後,常威脅右派與其他被勞教者:我殺你的頭!

他正喊著,他打倒的上級走資派領導又復職了,還沒殺到右派的頭,在押右派,又紛紛改正,回大城巿原單位。他仍在山上蹲著,看守殘餘勞教與就業者。

他的女兒漸長大,農民可參軍跳出農門,他的女發現一捷徑,即勾引被勞教者,許以終身,也可跳出牢門。於是,發生了顛倒,一貫由專政者淫被專政者,現在,卻是被專政者玩專政者之女矣!

此呂某僅50多歲便卒命小涼山,病死或氣死,各說不一。但其墳,仍在山上。

殘酷

王庸老頭,與我同囚峨邊勞教營17年,陶在廉告我:王老頭是西南黨校教員,1938年就入了中共地下黨。我說,難怪他的黨性,還未被關滅,我探親下山歸來,給他講山外那些開後門以權和錢謀私的事,他不相信,豈非他未滅盡的黨性,仍蒙住他的視聽。

文革中,王庸已60多歲,已關老了,並非念他年輕時在地下黨出生入死為共黨立了功,而是像老的牛馬喪失使用價值,淘汰他返家由兒女贍養,他效勞17年的勞教營,在卸他這包袱了。

陶在廉回重慶探親看他老母,返山後告我:他順便去看望了王庸。向我描述王老頭歸去的一幕:

在銅罐驛火車站下車,小兒子見一個老頭挑著被蓋與木箱,認出是他父親,本想替父挑回家,又擔心這是沒有與右派父親劃清界線,他便在前引路,老父在後面趔趄緊跟。聽來心酸。

1979年3月,右派改正後重返單位,我到文化出版廳採訪,遇同窗且同爭過民主的曾憲治,他說自己在西南黨校受王庸事牽連,也被劃為右派,乃是王庸在抗日中被捕過,校長龔逢春派他到奉節調查,他去查了全部民國檔案,翻閱了全部審訊記錄,問他信馬主義嗎?他回答的儘是:我教書匠,只信孔夫子。王庸出獄,是他舅父搭救,憑舅父在萬縣專署當秘書,用一筆錢,買通奉節獄官,乘日本飛機空襲,人們跑警報紛亂時,讓王庸遛走。民國的檔案記載的,憲治如實匯報了,但他們地下黨的魏文引要整王庸,硬劃他右派,說憲治是同情者,也搭上,網進右網。

1990年代,在牛澤崇家宴上,遇舊識杜之祥,當年我到萬縣採訪,他以《萬縣日報》編輯部主任盛情接待我。宴會上,他說他在開縣上學,就是王庸學生,並且是王這地下黨中心縣委書記的交通員,那紅岩稱江姐的江竹筠,她那事實丈夫彭詠梧,也是王庸學生,也是王庸介紹入黨。杜之祥稱他也在57年落入右網,網到文化館圧了多年,改正後,任萬州黨史辦主任。

這下,我才猛醒:所謂紅岩的事,當英雄事績宣傳了幾代,而始作俑者的王庸卻被囚勞教,經歷過比紅岩中地下黨人更九死一生的苦難。而我另一同窗吉鐵肩生前任華西大學社會科學部主任,他告訴我:紅岩中寫的江姐陪襯孫明霞,即以他那部里的曾紫霞的原型塑造,虛構的紅岩孫明霞備受宣揚,真實的曾紫霞受壓受虐一生。曾紫霞在18歲便考入重大,1950年便是人大研究生,只因丈夫王匡時(原重慶巿委宣傳部副部長)打成右派,壓曾數十年不升教授。吉鐵肩告我:直到他力爭,給曾評上教授,告訢她時,已在彌留之際了。

藏我腹中這些右派的往事,還可滔滔不絕說幾天幾夜難盡,手也寫累了,暫且打住!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議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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