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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聲帶:夏巢川 :白紙運動後,我在看守所地獄般的日子

我叫夏巢川,我自己是上海的「白紙運動」親歷者。我兩次被抓捕,在看守所裡面度過了2個月的時間。現在我已經離開了中國,身處歐洲。 解說:今年3月聯繫到剛剛逃離中國的夏巢川時,她說自己度過了人生中最快樂的幾個星期。過去一年多來,在中國遭遇的種種磨難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 夏巢川並非她的本名,她希望保留一些個人隱私,但會盡全力講出在中國的真實經歷。
解說:警察不顧媽媽歇斯底里地哀求,帶走了夏巢川。她以「尋釁滋事」的罪名被關進了徐匯區看守所,而且是單獨關押。

他們讓我脫光衣服。手抱在頭上原地跳。主要是為了檢查我身上有沒有藏東西。體檢完了之後,他們就把我送進看守所。他們在後面不停地吆喝,說快一點,快一點。像是在對待一個牲口一樣把我趕進去。

整個房間大概9米、長3米寬,一半是半米高的木板。另一半是瓷磚地板。整個37天,我都是一個人這樣子過來的。

他們稱呼我永遠是用那一串編號,而不是用我的名字。他們對我一言一行都像是在對待一個真正的罪犯一樣。不斷地在提醒我說,我是這個國家的垃圾。我對不起周圍的人,我對不起父母。

看守所裡面有很多不人道的設置,比如說我們頭頂的天花板上有一盞長亮的白熾燈。那種亮度會讓你覺得每個角落好像都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在最開始的那幾天,每天晚上都失眠。在白天的時候,好像每一分鐘都已經像一天那樣漫長。但是在晚上的時候,失眠的感覺就會讓你每一分鐘像一年一樣漫長。

整個看守所充滿了攝影頭,在最前和最後各一個。我們睡覺的床旁邊是一個蹲便。攝影頭就在那個蹲便正上方。但是當你去忍受那種一分一秒的折磨的時候,失去隱私好像已經成為一件最無關緊要的事情。

我們在裡面的作息大概是6點30分起床,7點鐘吃早飯,10點30分吃午飯,下午4點鐘吃晚飯。每頓飯他們是用一個大鐵盒送過來。鐵盒裡面會裝滿米,上面有一層薄薄的蔬菜,有時候會有一些肉沫。條件好一點的時候能吃到那種乾巴巴的魚排。

但是不只是我自己,我聽過每一個進過看守所的人都會因為裡面的飯菜產生嚴重的便秘。我大概是到了第10天的時候,發現自己一次都沒有排過便。最後我沒有辦法,我是用手一點點摳出來的。

我在裡面的狀態像一隻毛蟲,就是那種沒有骨頭,只能靠身體蠕動來向前爬行的毛毛蟲。其實我從小是很害怕毛毛蟲這種動物的。因為我看到這種動物會覺得它們爬行的樣子很疼。它們沒有四肢這樣子很無力、很無助。

但當我在看守所裡面的時候,我突然就明白了,只有毛毛蟲這種動物才能最好地比喻我在裡面的處境。因為我自己當時就像是被切斷了四肢,被蒙上了眼,被割掉的舌頭。整個人能做的只有蠕動肌肉,在一個封閉的房間裡面生存。

我覺得我在裡面的那段時間,我跟死亡之間的距離是非常非常非常近的。一個是來自於我對於未來的恐懼,一個是來自於那種像地獄一樣煎熬的時間。我會覺得我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活著。

解說:根據中國法律,刑事案件至多可以有30天刑事拘留,以及7天的檢察院批捕階段。被拘留後的第37天是命運的分水嶺。嫌疑人通常會在這天知曉自己是否會被正式逮捕。

我在裡面會每天用一個紙團去代表一天。每七個紙團,我會換成一根紙棍。到了滿四個星期的時候,會把那根紙棍換成一朵花。

解說:到了第37天的時候,夏巢川覺得自己註定要坐牢了。

那天,我幾乎已經放棄了所有的希望。整個人處於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

一直到了晚上的時候,在我房間裡面另側的那個喇叭突然就響起了叮咚一聲。喇叭裡面傳出來聲音告訴我說,讓我把所有東西整理好,在門口等著。我當時幾乎整個人就癱在了地上。那一刻自己覺得像是活在夢裡一樣。

過了一會兒,計程車來了。在路上,我把車窗搖下來。然後把手伸到外面,一直在揮舞。然後大喊著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到家時,媽媽在門口等我。我發現她老了很多。我後來才知道,那一個月她都在抄佛經。

解說:夏巢川並沒有完全自由,而是在繳納1000元保證金後被取保候審。她的取保候審期限是一年。在這一年裡,她不得出境、不得開車,如要離開上海,需要向承辦警察報備。

我那一年其實過得很孤獨。我沒辦法向周圍任何一個朋友去講(我的經歷)。我不想讓自己陷入危險,也不想讓我的朋友陷入危險。

但是我經歷過的創傷就擺在那裡。讓我沒辦法去逃開它,讓我沒辦法去像別人一樣,回到正常的生活里。那樣子的感受是很窒息的。

解說:在這期間,夏巢川頻繁受到當局騷擾,被逼迫搬遷,警方還帶她到上海精神衛生中心做過一次精神鑒定。

當時我心裡蠻害怕的。我其實直到現在都不確定。他們那個精神鑑定有多少是真的在做鑑定,有多少是為了看能不能把我關進精神病院。

警察又來敲門了

解說:2023年底,「白紙運動」時隔近一年後,成千上萬人以慶祝萬聖節的名義再次聚集上海街頭。

我記得那兩天有很多關於政治隱喻的表達。比如說有一個人帶著花圈,旁邊舉著牌子說,我在上海很想你死。還有人扮成魯迅,有人扮成大白。

解說:夏巢川也走上街頭,用迴紋針固定的白紙覆蓋了她的一襲黑衣。她想用讓人們銘記「白紙運動」。

她知道這樣做可能會讓自己再次陷於危險,但是她認為,即便出現最壞的結果,也是她願意承受的。

我心裏面的恐懼最強的時候,是第一次在白紙運動被捕的時候。因為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我的後果是什麼。

但是當我真地經歷過看守所之後,我會覺得那個經歷雖然是像地獄一樣的經歷。但它是可以看得見可以摸得到的。那種可以看得見摸得到的那種恐懼,其實和無形的恐懼相比,就沒有那麼的強。

其實我覺得這個就是共產黨為什麼能統治我們的原因吧。因為我們所有人都知道中國的司法是一個黑箱。所有人從老到少,我們都會講不要惹他們。惹他們的後果是不可預料的。

他們也很懂得怎麼去利用我們這種對他們無形的恐懼。

解說:萬聖節過後,日子如常,夏巢川以為不會再有秋後算帳。然而,半個月後的11月14日,警察又來敲門了。

那天是早上7點多鐘吧,我剛剛醒來不久,我就聽到敲門。其實那一整年以來,我對於這種敲門聲都有了一種應激反應。

我先把自己的備用手機關起來。把它藏在了我廁所的垃圾桶下面。然後我踮著腳尖走過去門看貓眼。貓眼外面站著大概五六個警察。還有一個穿便衣的人。

我的心臟一直在狂跳。一方面很害怕。另一半腦子又極度的冷靜。我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我給我媽打了視訊電話,告訴她說警察就在門外。然後我向外界發送了信息。

所有這一切都做完以後。我當時就想已經沒有什麼值得害怕的東西了。雖然說我的手還在抖。我給我朋友打了個電話。我說我可能要消失一段時間。我讓她別害怕,其實我是在告訴自己說,別害怕。

然後我打開了那扇門。

打開門後,我記得警察和那個穿便衣的人,他們衝進來。花了3秒鐘的時間,把我按倒在地上,然後他們開始扇我的耳光。一邊扇一邊問我說為什麼不開門?

我記得整個過程大概有半個多小時,他們在我家裡面翻箱倒櫃。一直找到他們覺得沒有別的可找的東西的時候,他們就給我靠上手銬,說走。

我記得他們當時問我,你知道我們花了多久才找到你嗎?我們花了14天的工夫找到你,接下來我們要看看該怎麼對你。

逃離窒息的地獄,不帶一絲留戀

解說:夏巢川被送進了黃浦區看守所,一樣的「尋釁滋事」罪名,一樣的單獨關押,一樣長明的白熾燈,一樣無所不在的攝影頭。她被禁止會見律師,還被用手銬綁在一塊木板上,整整三天。

三天以後,我撐不住了。我不知道他們會再拿出來什麼樣子的手段。我跟他們說。那我寫一份筆錄好了,我承認我是在紀念「白紙」。

之後過了大概5天還是7天的樣子,他們又一次過來找到我,想讓我再拿出更誠懇一點的態度,所以說他們要給我拍一段視頻。我要在視頻裡面講,我這樣子是不對的,我對我自己的行為後悔。我對不起國家,我也對不起自己身邊的人。

他們跟我說,我只要錄了這段視頻,他們保證我一定可以出去。我沒有錄,因為我知道,這個就是電視認罪。

他們很生氣,對我吼了很久。然後他們拍桌子離開了。我記得他們最後一句話說,行,你等著。

我回去之後很慌。我覺得他們的意思是。我可能出不去了。

解說:夏巢川沒有料到的是,28天後,她突然獲釋。她至今不知道她被從輕發落的原因是什麼。她只知道,重獲自由後,她將不帶一絲留戀地離開中國。

從踏出中國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像是從一個窒息的地獄終於回到了空氣里,終於可以呼吸了一樣的感覺。

沒有遺憾,一點點遺憾都沒有。

解說:夏巢川曾做過一個逃離北韓的夢。在夢裡,她不斷奔跑,跑過那些在饑荒中掙扎的村莊、掩埋死人的田野、廢棄的鐵路、一排排的機關槍。可是,無論怎樣努力,自由都只是遠方那無法企及的微光。

我自己經常覺得,自己的身份和那些北韓逃出來的人之間有一些說不上來的聯繫。我覺得我是倖存者,他們也是。

我們是在這個世界另一側黑暗裡面活著的這些人,但我們又是這些人裡面最最幸運的類型。因為我們有權利倖存下來,我們有權利活著。

而我現在做的這一切,就是我在用這個權利,去講述我經歷的這一切。我期望自己有一天能很平靜,帶著力量地講出說:我從共產黨的統治下倖存了。

我一直覺得,我這一輩子其實不管怎麼樣,都已經被共產黨所影響和塑造。就好像他們永遠永遠地把一個共產黨的符號印在了我的記憶裡面。

那我就只有一種選擇,就是我要帶著它活下去。

我要帶著所有這些傷痛、這些創傷,活得越來越好。

夏巢川已在歐洲申請政治庇護。未來她希望從事和人權相關的工作。

責任編輯: 方尋  來源:美國之音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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