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存照 > 正文

王作躍:李政道獲諾獎前,奧本海默就稱他為「同齡人中最優秀的理論物理學家」

作者:

2024年8月5日獲悉美籍華人物理學大師李政道先生(1926-2024)8月4日在舊金山家中去世,我給其長子、傑出歷史學家李中清教授致信悼念,認為李先生為近代物理學、中美科學、教育、交流以及世界和平都作出了巨大貢獻。

這裡我希望介紹我與李先生一些(主要是間接的)交往,所做的與他相關的一些歷史研究,以及在此過程中所發現的一份奧本海默評介李先生的珍貴史料,以志紀念。

我第一次聽到李政道先生的名字,應該是在1972年,那年他自1946年赴美之後第一次回到中國大陸訪問,《人民日報》10月15日登出周恩來總理等10月14日接見他和夫人秦惠䇹的消息,我可能在豫北的農村看到。後來在改革開放初期,他和楊振寧先生不僅以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的盛譽在國內家喻戶曉,而且在當時的四個現代化浪潮中幫助掀起一股物理熱。部分受到他們的影響,我在1978年高考時報了物理的志願,並在新鄉師範學院(現河南師範大學)如願進了物理系學習。

1982年我到北京在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現中國科學院大學)讀科學史碩士研究生,並在後來知道,就在我們玉泉路校園附近,李政道先生幫助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建造了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第一次見到李先生本人,是有一次到北京友誼賓館的科學會堂聽他的物理演講。另外,我的論文導師、傑出科學史家許良英先生與李先生當年在浙大物理系是先後同學,在我們讀研期間和後來多次提到、讚揚李先生對中國科學和社會進步所作出的貢獻,也讓我印象深刻。

1985年,李政道先生創建的中美聯合招考物理研究生項目(China-US Physics Examination and Application,簡稱CUSPEA),選派美國物理學家魯德曼(Malvin Ruderman)、斯普魯赫(Larry Spruch)教授和他們的夫人到中國面試考生,我有幸被研究生院指派擔任他們在北京遊覽名勝的翻譯和嚮導。這段經歷使我獲益匪淺,讓我有機會跟這些博學的學者學到很多知識,也深深感到李先生在美國同行中的崇高聲譽。李先生和夫人傾盡心血所組織的CUSPEA項目,從1979年開始到1989年結束,為中美培養了近一千名優秀的科技人才。而這些CUSPEA學生在美國大學的優異成績也有助於我和其他非CUSPEA學生申請到美國留學。

1986年我開始在加州大學聖巴巴拉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ta Barbara)讀歷史博士學位,後來選擇美國總統科學顧問委員會(President’s Science Advisory Committee,簡稱PSAC)在冷戰中的歷史為論文題目,在研究過程中發現李政道先生在1963年簽署了當年一批美國諾貝爾獎獲得者為支持美國和蘇聯、英國達成的部分禁止核武器試驗條約而發布的公開信。這個條約是在PSAC多年推動下達成的,而李政道等諾貝爾獎獲得者的公開信,為美國國會參議院批准該條約起到了關鍵的作用,使其成為冷戰中第一個核軍備控制協議,從而也為推進世界和平作出了貢獻(見王作躍著《在衛星的陰影下》2011年北大出版社中譯本第305頁)。

我最主要的一次與李政道先生的直接接觸,發生在2005年。那時我已經在加州州立理工大學普莫娜分校(California State Polytechnic University, Pomona)歷史系任教,收到國際權威的《科學傳記辭典》(Dictionary of Scientific Biography)邀請,為其增補1980-2005年間去世的華人物理學家提名。當年3月15日,我給李先生發了電子郵件,詢問他的意見。他在3月25日回信,提名吳健雄和趙忠堯。我非常感謝李先生的回信,並同意他的建議,隨後辭典編輯們也接受了這兩個提名,並邀請我撰寫了這兩位傑出物理學家的傳記,於2007年在增訂版《新科學傳記辭典》(New Dictionary of Scientific Biography)上發表。

我從1990年代開始並於2010-2014年間獲得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資助來研究華人科學家和中美科技交流的歷史,更進一步深入了解到李政道先生在促進中美科學發展、科技交流、人才培養等方面所作出的巨大貢獻。在此基礎上,我於2014年為《亞裔美國人:社會、文化、和政治變遷的百科全書》(Asian Americans: An Encyclopedia of Social, Cultural, and Political Change)撰寫李政道(和其他幾位亞裔科學家)的傳略,並經擴充修改於同年發表在《牛津美國科學、醫學、技術史百科全書》(The Oxford Encyclopedia of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Science, Medicine, and Technology)。我還在2019年發表一篇文章(「受控的交流「(」Controlled Exchanges」)),敘述李政道如何在1980年代在美國和中國科學家(分別以李先生的兩位摯友–美國物理學家潘諾夫斯基(Wolfgang Panofsky)和中國物理學家朱光亞–為代表)之間搭橋,從而促進了兩國科學家開展核軍備控制的交流(上面提到的以及其他相關文章見我的網頁)。

在研究華人科學家的過程中我在美國國會圖書館手稿收藏部(The Manuscript Division of the Library of Congress)的奧本海默文稿(J. Robert Oppenheimer Papers)里發現了一份珍貴的與李政道先生相關的史料,在這裡翻譯、介紹給大家。

如眾所周知,奧本海默是著名的美國理論物理學家,二戰期間擔任製造原子彈的洛斯阿拉莫斯(Los Alamos)實驗室主任,戰後擔任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Princeton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院長,於1951年聘任李政道到該研究院擔任研究人員(「member」)(1953年李政道離開研究院應聘到哥倫比亞大學擔任助理教授)。1956年,奧本海默在給華盛頓大學(University of Washington)物理系主任曼雷(John Manley)的一封信中,高度評價李政道,詼諧地稱他「要麼是世界上絕對頂尖理論物理學家中最年輕的一位,要麼是他同齡人中最優秀的理論物理學家「,贊他「具有超常的想像力、原創力、和豐碩成果「,科學工作「優雅、新穎、和清晰「,以及在性格上「精力充沛、簡樸、幽默、溫文爾雅」。請注意奧本海默這封信是寫在李先生和楊先生合作研究宇稱不守恆、分享1957年度諾貝爾物理獎之前。

奧本海默信的英文原文:

13 January1956

Dear John[Manley]:

You have asked for my comments on the qualifications of T. D. Lee. This is an easy assignment: I can say either that he is the youngest of the absolutely top flight theoretical physicists in the world, or that he is the best theoretical physicist of his age. He is extraordinarily imaginative, original, and productive. He has worked in fields as diverse as the theory of turbulence, the statistical theory of phase transitions, the multiple production of mesons, the dynamics of strange particle production, and the applications of group theory to the selection rules of subnuclear matter. His work is elegant, novel, and lucid, though on occasion he has undertaken massive programs of computation when there was no other way to derive the consequences of proposed physical laws.

He is a lucid expositor; even a brief look at his published papers will indicate that. He has collaborated widely, and with men of different skill and talent and interest. He is, as far as I know, held in universal high regard, and, among those with whom he is acquainted, with universal affection. In character, he is robust, simple, humorous, and gentle.

Very sincerely,

Robert Oppenheimer

中文翻譯

1956年1月13日

親愛的約翰【·曼雷】:

你問我關於李政道資歷的評論。這是一個很容易完成的任務:我可以說,他要麼是世界上絕對頂尖理論物理學家中最年輕的一位,要麼是他同齡人中最優秀的理論物理學家。他具有超常的想像力、原創力、和豐碩成果。他的工作遍布多個不同領域,包括湍流理論、相變統計理論、介子的多重產生、奇異粒子的產生動力學、和群論在亞核物質的選擇規則上的應用。他的工作具有優雅、新穎、和清晰的特徵,儘管有時候,如果沒有其他辦法來導出所提出物理定律的推論時,他也會進行艱巨的計算項目。

他是一個清晰的解釋者;簡短地瀏覽一下他已經發表的文章就能看到這一點。他和多個具有不同技能、才華和興趣的人進行了合作。就我所知,所有人都對他讚譽有加,而所有與他相識的人都極感親近。就性格上來講,他精力充沛、簡樸、幽默、溫文爾雅。

十分誠摯的,

羅伯特·奧本海默

圖1:1956年1月13日奧本海默關於李政道資歷的信件(來源: Manuscript Division, US Library of Congress,公共領域)

圖2:1957年李政道獲得諾貝爾獎時的照片(來源: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TD_Lee.jpg,公共領域)

圖3:奧本海默晚年照片(來源: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Dr._J._R._Oppenheimer_,_vader_van_de_atoombom_(kop),_Bestanddeelnr_923-7258.jpg,公共領域)

縱觀李政道先生非凡的科學人生,他與原子彈可以說有一種不解之緣:1946年他(和朱光亞一起)在西南聯大被物理學家吳大猷挑選,赴美學習製造原子彈,從而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雖然該項目因為美國政策的限制沒有繼續下去,李先生也就沒有做原子彈方面的工作,並轉而成長為世界級物理學大師,但他的眾多師友都或多或少與原子彈的歷史有關。除了上面提到的奧本海默之外,他在芝加哥大學的博士論文導師費米(Enrico Fermi)、後來在哥倫比亞的同事拉比(I. I. Rabi)和吳健雄,都是美國原子彈工程的參與者。他的好友朱光亞留美歸國後成為中國大陸核武器計劃的主要技術負責人,而他的老師吳大猷則幫助促成海峽對岸決定不研製原子彈。如上所述,儘管少為人知,但李先生本人多次積極參與、推動了國際核軍備控制,為世界和平作出了貢獻(上面提到的幾位科學家也都成為核軍備控制的倡導者)。在國際局勢緊張、核子戰爭危險升高的今天,但願李先生的榜樣能激勵我們所有人都珍惜和平並為進一步促進和平而努力。

謹以此文悼念李政道先生逝世。

2024年8月7日

致謝:感謝李中清、華新民、熊衛民、朱安遠、劉金岩、劉海銘、沈慧閱讀初稿、提出修改意見。

(本文首發《知識分子》微信公眾號(北京時間2024年8月8日),經其惠允在《華夏文摘》轉發)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華夏文摘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4/0810/208952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