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多前的反右運動,是一場反對人類文明的運動,那場運動的對象是中國的知識份子,他們是知識、思想和科學的載體,這場運動的結果,是消滅了20世紀上半葉中西文化孕育出來的中國幾代最優秀的知識份子。這場運動製造的嚴重後果有三個明顯的特徵,一是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的全方位性;二是曠日持久性;三是可傳承的災難性(廬山會議和反右傾、文革、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都是反右的傳承)。僅就這場運動消滅知識份子這個結果談談我的見解。
要消滅的是知識份子的理性思想和批判社會的力量
先引用畫家陳丹青一段話
到了1979年,文革後第一次文代會召開,報紙上許多久違的老臉出現了:胡風、聶甘弩、丁玲、肖軍……一個個都是劫後餘生。我看見什麼呢㇏?看見他們的模樣無一例外地坍塌了,被扭曲了。忍心說句不敬的話,一個人模樣給弄成那樣子,還不如長得醜陋,猶不如法庭刑場上的漢奸們,至少保留了相貌上那點最後的尊嚴。這批代表索性不是著名文藝家,倒也罷了,現在你看看,長期的侮辱已經和他們的模樣長在一起了。所以再忍心說句不敬的話:他們帶著自己受盡侮辱的面相,還居然去參加文代會,本身就是再次確認侮辱。那樣的會議,魯迅會去嗎?
用今天的話評論陳丹青先生,應該稱他是魯迅先生最狂熱的粉絲,他獨獨尊稱魯迅為"大先生",他認為魯迅若活著,是不會去參加79年文代會的。陳先生依據的是從來沒有接受過黨改造的魯迅的品德和風骨。直到2001年因周海嬰公之於眾,我們才知道,1957年7月7日上海與38名文化界人士座談,翻譯家羅稷南向毛澤東提問:"如果魯迅在世,他今天會怎麼樣?"毛回答:"要麼在監獄裡繼續說,要麼識大體,不作聲。"1957年對魯迅都要封口,何況對其他人呢?魯迅果能被封住口,那脊梁骨也就被打斷了。
陳丹青用畫家目光審視的不僅是毛政權之下坍塌了、扭曲了的中國知識份子的相貌,也是他們坍塌了、扭曲了的靈魂。42年在延安搞"搶救運動"、發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就是一次對知識份子殘酷的迫害和改造,是42年整風的直接結果,是他建立毛氏王朝,搞獨裁專制的開始。而57年的反右,規模和手段都是42年不能比的,這場運動從社會屬性上講就是要打垮和消滅中國的知識份子,消滅他們獨立的思想,自主的人格和批判社會的力量,社會屬性不再有了,知識份子也就不存在了。毛因此才能自稱是馬克思加秦始皇。
作為右派的主體,是這樣幾部分人:
一、以"章羅聯盟"為代表的民主黨派和工商界的頭面人物,儲安平為代表的自由知識份子,是中國具有現代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理念的大知識份子,他們針對一黨專制的政治體制提出批評,並提出多黨制架構的設計。
二、以劉賓雁、戴煌為代表的一大批全國各地新聞出版界的黨內知識份子。他們最了解中國政治、經濟、社會領域積累的大量的嚴峻問題,他們直接給中央寫信,喊出人民的疾苦,批評黨的幹部的特權。
三、以林希翎和北大519運動為代表的青年學生,他們接受蘇共20大和波匈事件的影響,激烈地提出民主和自由的要求。
四、以馮雪峰、丁玲、艾青、吳祖光、鍾惦棐、肖軍為代表的文藝界領導和著名文藝家,他們的知名度高,就黨對文藝的領導,對文藝作品的封殺和黨內宗派主義提出批評。
五、教育界、科技界著名教授、科學家,他們學貫中西,就教育、科學和經濟建設違反常識、違反規律提出意見。最經典的是黃萬里反對三門峽工程。
以上五部分人都是當時和未來中國的精英人物,摧毀他們,就是摧毀中國。從此中國再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民主黨派,中共內部和各行各業開始逆向選擇,正所謂"表揚了指鹿為馬的,提拔了溜須拍馬的"。作為知識份子的群體徒具有學歷的標籤,而喪失了最主要的批判社會的功能。
摧毀知識份子的4種方法
"士可殺不可辱"是中國的文化傳統,與普世價值的尊嚴、理性、自主有一致性,反右就是從摧毀中國這一文化傳統入手,從而摧毀了全社會知識份子的靈魂。毛把整風中敢於或者被迫講了真話的知識份子,統統加了"右派"這頂政治帽子,是文革搞階級鬥爭為綱的預演。我就從"右派"這頂帽子談起。
一、"右派"帽子,相當猶太人身上的黃星。
為了建立名為"無產階級專政"的一黨專制,建國之後,在連續的政治運動中,已經人為製造出"地、富、反、壞"階級和階層,另外還有"胡風分子"、"高饒分子"。上文歸納的右派主體的五類人,按照思想的光譜,基本與右不沾邊,有的甚至是地地道道的左派,但也統統給他們加了一頂"右派"帽子,在當時因東歐和中國的社會主義革命的成功,左的思潮正在世界範圍涌動,中國更是高唱馬雅可夫斯基的《向左進行曲》"向左!向左!向左!"在這樣的政治氛圍內,無疑是置"右派"於死地。他在中國處於一言九鼎的地位,拋出的帽子,相當法律裁決,輕而易舉就把一、二百萬人和家屬,一個大到上千萬人的群體續在"地、富、反、壞"的後邊,成為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被剝奪公民權。
二、所有右派必須作"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人民"的公開檢查,也就是公開認罪。同時要表態"脫胎換骨,重新做人,老老實實接受改造。"這是向黨具結畫押。這是剝奪知識份子尊嚴最厲害的一手,尊嚴沒有了,靈魂也就破碎了。
根據右派的職務高低,給右派也定了6個級別,一類最大,六類最小。1980年,為了準備國慶稿,我去採訪冰心的丈夫社會學家吳文藻先生,這次採訪成為我終生難忘的一次採訪,就因為吳先生講的一句話:"我是第五類右派,是性質最輕的。"按照吳先生的級別至少是二類,定為五類明顯是優待。講到右派經歷,吳先生忍不住流下淚水,但是他對被劃為五類,是心存感激的。每當我想到毛氏運動對人性、對人的尊嚴的剝奪,我總會想起吳先生的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