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上海崇明島某某農場生活六年多的日子很是難熬。
說日子難熬是因為在那二千多個日日夜夜裡,有無數的坎等著你,有的坎幾乎無法逾越——我最私密的日記本被人偷看,即是其中不大不小的一道坎。
凡事皆有因,起因即是那個時代播放最多的兩首歌曲,我不說想你猜到。
一首是《東方紅》,另一首是《國際歌》。前前後後連續聽了六年多,歌詞我還是記不住,心裡很是愧疚。
雄壯嘹亮的歌聲來自於每個生產連隊必有的,豎在連隊小廣場一根電線桿上的大喇叭頭。喇叭頭聲音雖然足夠嘹亮,但喇叭頭的質量真的不怎麼樣,老是走音。
每天清晨六點,我困勢懵懂的時候,農場一天的廣播開始了,大喇叭播放的開始曲「東方紅」吵醒了我。那《東方紅》第一句必是走音的:「東~~~方~~~紅~~~」,聲音是顫抖的……我在顫抖的開始曲聲中,從美好或者醜陋的夢境中強行醒來……
那聲音顫抖,我估計可能是那個膠木唱片播放使用時間太長了,音軌已經損壞;可能是我們連隊的大喇叭本身質量太差,雖然它是上海無線電四廠——中國最好的電子品廠生產的;也可能放唱片的人與我一樣,是剛睡醒困勢懵懂,唱針沒有放准在音軌上。
若干年以後的一天,我突然明白,每天清晨放什麼音樂並不重要,放什麼也不重要,是不是走音更不重要。聲音足夠雄壯,或者足夠吵人就可以,因為這樣你不醒也得醒。唉,領導考慮問題的角度就是與眾不同。
儘管我們晚上只睡了幾個小時還渾身腰酸背痛著,儘管我們「嚼著蘿蔔干吃早飯」時還是睡眼朦朧著,對連隊領導來說早晨何等重要,趕快起床去田裡幹活,領導說「一日之計在於晨」。但生產連長往往是吹完了出工哨子,又回到他那餘溫尚存的床上,睡還魂覺去了。此話我是很多年以後聽連長張某德本人說的,當然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已經是普通的朋友,沒有任何利害關係。
若干年以後,與連隊幾個農友聊起被大喇叭吵醒的事,他們也頗有同感。有人說,你們也不要不知足好不好,你我如果不在「廣闊天地」幹活,哪有「天天晚睡早起」那麼好的福氣啊!?更何況你我還能天天免費觀看日出,不像現在你去一個名山大川看「瑰麗的冬日冉冉地爬上地平線」,除了排隊擁擠人挨著人,還要花費好幾百大洋呢。
有人喜歡必有人討厭。有一個人曾經悄悄地對我說,大喇叭討厭死了,我恨不得把它砸了,每天清晨睡得最香的時候,被吵醒。
當然,砸碎喇叭頭的技術難度還是很高的。在農場待過的人都知道,每一個連隊必有一個大喇叭,為的是讓你順暢地聽到偉人的聲音。喇叭頭掛在一根高高的類似於電線桿的水泥柱子上,沒有開關,也就是說,你沒有權利把它關閉,不聽也得聽。
每晚八點半《國際歌》聲響起,標誌著農場一天的廣播結束。那雄壯的「國際歌」,大概還是唱片質量太差的緣故吧,歌詞聽不清楚,我至今幾乎一句歌詞都沒有記住,儘管前前後後也是聽了六年多。
但最後一句「……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我卻記住了。為什麼呢?!
當喇叭頭裡豪氣萬丈地唱完:「……就一定要實現——」最後一句歌詞,拖音未落,我的床頭必然準時地響起「嚓」的一聲,那是擦火柴點香菸的聲音,睡在我隔壁床鋪的生產班長正在點燃,他一天裡的最後一支煙,幾十年如一日。
慢慢地一股熟悉的嗆鼻的氣味在空氣中升騰,我也在那股熟悉的嗆鼻的氣味里,在「……就一定要實現」顫抖的餘音里睡著了。
我的那個班長他的名字好像叫「黃某初」,外號叫「老班長」,估計是他當班長有好多年或者是年歲比較大的緣故。他菸癮很大,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躺在床上抽出一支煙,悠閒地劃上火柴點燃,美美地深深地抽上一口。他平時抽1毛3分錢一包的「勇士」牌香菸。每月5號發工資時買一包標價2毛8分錢的「飛馬」牌香菸,是對自己一個月辛勤勞作最大的犒賞。
我常常感慨在我年輕時樂感最好的時候,那個大喇叭頭老是放走音的歌曲,害得我至今五音不全,唉!
但現在回想起來,還真的要感謝那個每天吵兩遍的連隊大喇叭。正因為五音不全,才沒讓我在那個「與人鬥其樂無窮」的環境裡闖大禍。
剛到農場我也就十六七歲,在荷爾蒙的鼓惑下,我喜歡上了《外國民歌兩百首》中的蘇聯愛情歌曲,其中「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與「喀秋莎」是我的最愛。雖然那時候對「愛情」兩個字認識很是朦朧,「多、來、咪、發」也唱不准,但胸中那塊最柔軟的部分,遠不是雄壯的革命樣板戲、激情的語錄歌曲能撫摸的。
我沉浸在愛情歌曲哼哼哈哈,卿卿我我的自我陶醉中,但最終還是沒能逃脫被某人的檢舉揭發。一天晚飯後,民兵排長找我,說我「思想不健康」。「思想不健康」這個用詞在當年的政治環境中,算分量最輕的,頂多來個「鬥私批修」,讓你寫個思想檢查什麼的。
我還企圖狡辯,民兵排長竟然把我日記本上的原文一字不差地背誦出來。我當場差一點暈過去——我放在枕頭底下的日記本被人偷看了……
我趕緊承認錯誤說,我抄錄了但我不會唱啊。民兵排長似乎知道我五音不全,也就此打住了。還好,那人沒繼續往下偷看,幾頁以後就是當年非常著名的「反動」歌曲——《南京知青之歌》。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與《喀秋莎》充其量是愛情歌曲,是思想不健康的表現;如果唱「南京知青之歌」那可是思想反動,你與四類分子可能就不遠了。懲罰你輕則開批鬥會,重則送場部某某某思想學習班,飽嘗無產階級鐵拳的滋味。
當天晚上我第一件事就把日記本撕碎,撕得粉粉碎。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寫日記,要練字也是抄寫偉人的豪言壯語。
這就是那兩首令人難忘的走音的歌曲引出的故事……
2024年02月2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