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鎮的股市格局,和別處有些許不同:
不能做空,不能買跌,漲跌也都有限制,唯獨對股東減持、企業分紅這塊,強制性要求不多。
大股東低點買入,高點跑的時候,一般到交易後的幾天才會出公告。
普通散戶,上午剛到辦公室,趁老闆不在,每每就會打開軟體,給無趣的上班時間,增添一絲激情和心跳。
如果看到股市漲了,便會多點一杯咖啡外賣,熱熱的喝了,嘴上露出同事們一看就懂的微笑。
倘若跌了一點,神情便會焦慮不安,中午吃飯的時候,點外賣的速度比往常慢了很多,常常提不起胃口。
外賣送上來,大多是一碗炒飯,飯是提前用醬油拌好炒的,沒有多少蛋花,不送飲料。
每天大盤的漲跌,前台都能從同事進出拿外賣的神情大抵猜到。
傍晚的時候,魯鎮公園會聚集一批散戶,大部分的時候,是互相唉聲嘆氣,默默抽著手中的香菸,只有付大爺來的時候,大家才會露出一點興奮的神情。
付大爺是魯鎮的老股民,愛和廣場上的年輕人搭訕,幾年下來,積累了不少情話和金句。
尤其是在教男性談對象的時候,眉眼尤為生動。
雖然嘴裡的牙只剩下幾顆,又黃又黑,十多年來都沒有補過,但他對人說話,卻字正腔圓,滿口金句,時不時地,還會念上幾句詩。
因為他是土生土長的魯鎮人,又經常語出驚人,頗有高人的味道,所以很多人都把這位奇怪的大爺稱之為魯鎮爺叔。
爺叔一到廣場,所有人都會圍著他笑,希望他能講兩句今天對大盤的看法。
有的叫道,「爺叔,你又跌了吧!」
他不回答,伸出手對天一指:「買的偉大,套的光榮!」
有人故意高聲嚷道,「今天又虧了不少吧!」
爺叔睜大眼睛說,「魯誠證券會漲到700塊,力壓紹黃成為魯股市值最大的股票!屆時,我將準備帶著魯誠證券,登上魯鎮最豪華的遊輪,游遍世界!」
「什麼4165點!又吹牛,從6月說到9月了!」
爺叔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十月份!十月份會漲得頭暈目眩……愛在深秋!」
接連便是喃喃自語,什麼「希望你能聽懂」,什麼「我高明就高明在懂政治學」之類的話……
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廣場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爺叔原來也讀過不少書,但終於沒有進學,又缺乏營生,好在家產不錯,靠著租客的租金能過活。
閒來無事,就迷上了炒股,可惜他炒股有一個壞習慣,就是只看漲,不看跌。
每逢魯鎮股市低迷的時候,爺叔就會幾天不來廣場,等到大盤漲了一點,他就會出來踱步,逢人便問:
「怎麼樣,今天漲了吧,我沒的說錯吧?」
看著別人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又嚴肅道:「魯誠證券會在星期二封住漲停板,大膽地買!」
但往往後市的走向,都和爺叔說得不一致,如是幾次,喜歡聽他說話的人,也就少了。
不過爺叔不以為意,人少了就少說兩句,人多了就多說兩句,倒也怡然自得。
甲辰年的仲秋,魯鎮股市迎來了難得一見的大漲行情,廣場上圍著爺叔的年輕人又多了起來。
爺叔此時也慢慢恢復了往日的精神:「股市起來了,魯鎮就好啦!」
旁人便又問道,「爺叔,你當真認為股市能漲到14600點麼?」
爺叔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
他們便接著說道,「你賺了那麼多,怎麼還不把牙補上?」
爺叔立刻顯出頹唐不安的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魯鎮方言,全是些冊那瓦特之類,一些年輕人都聽不懂了。
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廣場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爺叔自己知道不能再和他們談天,便只好轉移話題。有一回爺叔對一個常聽他說話的女孩說道,「你是不是喜歡聽我說話」?
女孩高興地點頭。爺叔脫口就是一句情話:「別人再好,與我無關;你再不好,我都喜歡。」
「記著!魯誠證券拿好了,將來和我一起登上最豪華的郵輪!」
女孩聽後滿生歡喜:「真的?那我明天能加倉嘛?」。
爺叔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再次將一個指頭高高豎起,眼神堅定:「我再一次告訴你,歷時19個月後,魯鎮大盤將漲到14600點!」
這時,人群里有人啐道:「又在瞎扯淡!」。
爺叔聽後,收起了笑,臉板了一下,顯出極為惋惜的樣子。
爺叔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個深秋的雨天,幾個年輕人圍在一起,討論到,「爺叔幾天沒有來了,這大盤跌幾天了」。
一個老頭扔掉了手中的香菸,用腳狠狠地踩了幾下菸頭,說道,「他怎麼會來?……他前不久被打了。」
「哦!?」
「他總是唱多,這一回,終於把人家帶到溝里去了,前幾天,有個虧錢的壯漢逮著爺叔就是一頓暴揍,本來就沒幾顆牙了,哪裡經得起這般打?聽說那個人要把他的牙全打掉!」
「後來爺叔一邊嘴上求饒,饒命啊!我也虧了錢啊!一遍向周遭的熟人投出求救的眼光。」
「但喜歡聽他話的那些個後生卻沒有幾個幫他攔一攔,反而是站在旁邊,臉上露出吃瓜的表情。還是幾個老街坊看到後,才用力把爺叔拉走了啊……」
「後來怎麼樣?怎麼樣」。
「不知道,或許等大盤漲幾天,他還會來吧……」。
入秋之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廣場上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一天晚上,廣場一個小伙眼尖,看到了路過的爺叔。
許久不見,爺叔的臉上黑而且瘦,抿著嘴,一臉空洞,頭頂多了頂鴨舌帽,穿一件老舊的黑色夾襖,慢慢地向前踱步。
小伙立馬追了上去,「爺叔,是你嗎,最近怎麼樣,魯誠證券賺了多少了?」
爺叔頹唐的仰面答道,「還在回調,再等等。」
小伙不依不饒,「爺叔,是不是被套住了!」
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技術上的回調,很正常」。
「回調?這都跌了一個月了!」
爺叔低聲說道,「沒跌多少,沒跌多少……」他的眼色,很像在懇求小伙,不要再提了。
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小伙都笑了。
爺叔這次沒有停下,雖然走得慢,但他一直再往前走。
眼前那個熟悉的廣場,似乎要比平時大了幾圈,他嘆了口氣,在旁人的說笑聲中,走了好久,才走到了另一個出口。
自此以後,眾人又長久沒有看見爺叔。
到了年關,廣場舉行相親大會,有人問:「爺叔怎麼沒來,他可是情場高手啊!」。
到第二年的開春,有人還在討論:「按照爺叔的說法,現在大盤應該站上6000了啊……」。
可一直到了第二年的深秋,廣場上也沒看見他。
爺叔大抵已經登上了豪華郵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