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崇明某某農場六年多的日子很是難熬。
小小的連隊,除了幾隻蒼蠅蚊子與你作對以外,更有各種的人與你過不去,因為當年「與人鬥其樂無窮」的精神似乎已經深入人的骨髓。
與人鬥其樂無窮,有時候鬥得驚心動魄慘烈無比。
一個姓黃的民兵排長看上去很是平常,矮矮的個子,遇人講話似笑非笑的樣子。剛到農場不久的一天,他突然活躍起來,逢人就眉飛色舞地講述他與敵鬥爭的故事。
他說,他發現隔壁宿舍,有一個人買了一台帶短波的半導體收音機。他想,為什麼要買帶短波的收音機,帶短波的貴多了,一台短波收音機是我們四五個月的工資呀。買它是不是想收聽敵台,於是,他每天晚上躲在那個人的宿舍門外偷聽,儘管冬天的夜晚寒風凜冽。
終於有一天晚上,他聽到了那個人打開了短波,於是他立馬衝進宿舍。那個人很是機敏,聽到有人破門,立刻處理了一下,收音機里傳來了京劇《紅燈記》著名的唱段:「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他對黃排長說,你登門幹什麼,還要搶我收音機?
黃排長拿著收音機,輕輕的把波段開關撥到短波,所謂的敵台播音馬上響起。「呵呵,你那些小動作騙得了我?!」黃排長得意地說,「你看階級敵人再狡猾,也逃不過人民群眾雪亮的眼睛」。
這句話,你是不是聽得耳熟?
聽了這個故事,當時就把我嚇得半死,趕緊把我床頭的一台四管半導體中波收音機也送回家,儘管那台四管收音機在崇明島收聽時噪音震天響,什麼廣播也聽不到。但你有收音機,就是「民兵排長」們夜晚門外偷聽的對象。
我搞不明白在上海好好的收音機到了崇明島噪音那麼厲害,一直到我在上海人民廣播電台工作時才知道,當年為了干擾「敵台」廣播,崇明島上設立了一個強大的干擾台。你能聽到的只有強大的干擾噪音,沒有廣播,哪怕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聯播」。
後來聽說那個收聽敵台的人被送到了「竹器廠」勞動改造(所謂竹器廠,是當年農場設立的一個變相的勞改營,它正式的名稱應該是某某某思想學習班,是無產階級專政鐵拳的所在地,因為它的位置在農場竹器製造廠的隔壁,所以我們都習慣地稱它為「竹器廠」),在竹器廠足足學習了三個月的某某某思想,吃盡了苦頭。再看到他時,蓬頭垢臉,人也瘦得不像樣。
與人鬥其樂無窮,特別表現在與女知青鬥,尤其是漂亮的女孩。
我生產班的一個女知青,叫某某娣(請允許我隱去她的大名),人長得特漂亮,一雙大大的明亮的會說話的眼睛,一張橢圓形的臉上閃動著荷爾蒙的紅暈,很是招人憐愛,幾個老崇明,特別是身居高位的連隊領導看著她沒有不流口水的。我們班的一個老崇明,據說當年是朝鮮戰場上的偵察兵老楊也想擠一腳,數次想貼近她,沒成功。
突然,一天晚上連隊召開批鬥會,台上站著被批鬥的對象竟然是她,某某娣,好像另外還有幾個男男女女陪鬥。什麼事情呢?據說她曠工離開連隊,與一群她中學的同學等去了江西某地旅遊,因為這群同學當中有男同學,男女混雜,當時這就叫作搞流氓活動。流氓活動這個罪可大可小,說你大就大,說你小就小,尺度掌握在支書手裡。
那天晚上的批鬥會開得熱烈非凡,支部書記坐在主席台的C位,平時講話並不怎麼流暢的幾個連隊領導、民兵排長等紛紛上台檢舉揭發。朝鮮戰場偵察兵老楊也想上台檢舉揭發,但支部書記沒有批准。上台揭發時詢問最多的問題是,你是怎麼搞流氓活動的,回答得越具體越好。流氓活動是揭發者最感興趣的話題。
批鬥會足足開了三個半小時,從晚飯後的六點半一直開到快十點鐘,場下的我們哈氣不斷,他們還是沒有任何停不下來的意思。
與人鬥其樂無窮,有時候,人沒有具體的對象。
一般來說,農閒的時候如果遇到下雨天,沒法農田幹活,就留在宿舍里政治學習,我們知青形象地稱之為「外國禮拜天」,也就是除了每月的6號、21號固定的場休日之外的休息天。
每逢政治學習的時候,學習的資料就是《紅旗》雜誌,它最大的優點是每人手上都有一份,而且其中的內容絕對偉光正,放之四海皆準的。
政治學習以生產班組為單位,找一間宿舍,二三十個人或坐在他人的床沿,或拿個小板凳坐在宿舍的一角,人手一本《紅旗》雜誌。首先由政治班長找一篇文章,讀第一段,然後各人輪著讀。
我們連隊有一個女知青,長著一雙單眼皮,臉黑黑的,臉頰兩側幾顆青春痘時隱時現,她人長得不算矮,手腳也不是很短,但綽號卻叫「小短子」。為什麼被叫這麼一個綽號呢,也是《紅旗》雜誌惹出的禍。
輪到「小短子」讀的時候,往往是大家最開心的時候,因為哪怕是最常用的字,她也會念錯別字。記得文章里有這樣一段話「……不能做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小短子讀到「不能做語言的……」開始嗯啊哈啊,不知道這個『矮』字怎麼念。一旁的政治班長急了,想告訴她又怕傷了她的自尊,只能用兩隻手比劃著高與矮的動作。「小短子」看到政治班長兩隻手一會兒打開,一會兒收攏。於是,她就高聲地朗誦道:「……我們堅決不能做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短』子……」
所有的人聽了都笑得差一點岔氣,我笑得簡直要把早餐吃下去的二兩泡飯和一個淡饅頭噴出來。「小短子」本人一臉懵逼:怎麼錯啦,政治班長說的呀。
本來這種小事也就混過去了,但是你知道當時他們的政治班長是誰?吳渠成(據說他在後來的一次交通事故中走掉了,可惜),吳渠成是一個能把法國人聖西門、傅立葉的《空想社會主義》,那本有三四英寸厚的名著倒背如流的傢伙,對錯別字嫉惡如仇,豈能放過你一個這麼常用的字。
於是「小短子」這綽號名震天下。
與人鬥其樂無窮,有的時候與醫生鬥智鬥勇也能其樂無窮。
說到「外國禮拜天」,還有一個讓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外國禮拜天」,就是病假。有一段時間連隊裡請病假的人多起來,支部書記很不開心。於是,他特意往連隊醫務室多派了一個女醫生,為啥?女醫生親自查「帳」,女知青的例假只允許給半天病假。
工作日的連隊很是空蕩蕩,除了幾個飯堂的飯師傅忙著做飯,幾乎沒有什麼閒人。一次我拉肚子連著幾天回連隊上廁所,總能看到一個叫葛某喜的人,一條手臂插在口袋裡,在空蕩蕩的連隊裡盪來晃去,我很是好奇。
晚飯時分我實在憋不住了問他,他見我問得誠懇,抽出插在口袋裡的,那隻綁著厚厚白色繃帶的手,比劃著對我說,「那隻手被我做了手腳哎……」搞了半天我才明白,那小子為了請病假,狠心用榔頭把自己左手的無名指骨敲斷了。「你也想來一下吧,我教你,這是我的絕活,」他挑逗我說。
連隊的支部書記也不是吃乾飯的,俗話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命令連隊醫務室:無論誰來請病假,無論什麼毛病,最長一次只能開三天病假,沒好以後再來。試想三天病假就不可能回上海了,路程上就要花費兩天時間。
與人鬥其樂無窮,有時候角色可能轉換。
好像是偉人說的: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人們反抗的手法也是奇出怪樣:有的,當面罵娘;有的,背後講怪話;有的,消極怠工;也有的,靜靜地等待機會;最離奇的故事發生了——
連隊裡有一個人綽號叫「壞分子」,這個綽號不是平白無故亂給的。據說,他因為在學校調皮搗蛋,時有小偷小摸行為,且還時常為人出一些壞主意,很是遭人嫌。但把他送去勞動教養又不夠上條件,於是就被街道幹部作為「內控」對象,送來農場勞動。
一般情況下,這種人一到連隊迎接他的就是一連串批鬥會,或是被主鬥,或是陪鬥。據說這樣做,為的是壓一壓他的邪氣,剎一剎他的威風。
「壞分子」被鬥的若干天后。一天他得意洋洋地對我們講:昨天晚上那老頭被我弄得半死,他鬥我有那麼開心嗎。我們很是好奇,他說的老頭就是連隊的黨支部書記顧某民。你也敢捉弄他?捉弄支部書記?怎麼捉弄的?
他看我們來勁了,於是神秘兮兮說,「我已經觀察了很久,那老頭每晚必從一個拐角處經過去上公共廁所,那個拐角燈光照不到,很暗。昨晚我就在那裡拉了一根繩索,待他走過,我一拉繩索,他立馬摔了一個嘴啃泥,哈哈哈……」他得意的大笑起來。
與人鬥,其中的「樂」與「不樂」,我無從評說。但,鬥與被鬥像一張巨大的網,無人能逃脫。
2024年0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