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在冀中大平原的一個極為普通的村子裡,距離北京150公里,天津100餘公里。村里當時160戶人家,人口不足1千。村里沒有人家劃成地主,有9戶人家被劃成了富農。富農家的人丁興旺,幾乎占了全村人口的10%吧!
富農的兒女不能入團入黨,不能參軍升學。到談婚論嫁的時候,他們都想跳出富農家這個火坑,即使找不上貧下中農,起碼也要找個中農或者上中農,沒有一個人甘心情願嫁到富農家去。成分好的人家的女兒,更不會走進一個富農家裡去做媳婦。假如有姑娘看上了富農成分的小伙子,父母和家人也不會同意的,因為參軍或者入黨都要搞外調。如果姐姐或者姑姑的婆家是富農,當兵和入黨也要泡湯。我沒有詳細的調查,只是知道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們周邊村莊沒有一個富農的兒子能單獨找上媳婦的。他們的媳婦都是換來的。
我們生產隊有一家富農,共有七個女兒,兩個兒子。大概是1976年左右,我高中畢業後回到生產隊裡幹活了。有一天,那家的三女兒沒出工。第二天出工了,我看到她的情緒很是低落,平時她是很愛說愛笑的。過了兩天才知道,家裡想讓她給哥哥換媳婦。她不同意,做父親的就動手打了她。過了一段時間,她的親事說成了,是外村一戶富農人家。她哥哥當年就結婚了,她是一年後才結婚的。就在這一年裡,這個三女兒出了作風問題,曾經懷孕引產。她是不是以此來報復誰,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我大姑家也是富農,一共有兩個表哥和一個表弟,還有兩個表姐。大表姐嫁到了北京郊區。大表哥那時候已經二十五六了,一個說媳婦的也沒有。大姑每次回娘家來,就跟我爺爺和奶奶念叨大表哥的親事,說實在沒招兒就用二閨女給兒子換一個!爺爺認識的人多,就開始張羅著給表哥換媳婦的事。最後成了,是三家轉的。他們陸續結婚,都不付彩禮。大表哥結婚時我去了,婚禮很簡單很寒酸。在婚禮上,我見到二表哥,心想:眼見著他也到了結婚的年齡,大姑家也沒女兒了,將來他的婚事怎麼辦呢?
我大表哥的婚姻是幸福的,可是聽說二表姐對丈夫不是心甜意懇,主要是嫌他個頭稍微矮一些。二表姐曾經對我說過,如果是她自己找婆家,她不會嫁給我表姐夫的。
我是富農後代中最幸運的一個。1973年,我高中畢業後回鄉,別說找個工作,連小隊的會計和民辦教師也當不上。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眼看也到了找媳婦的年歲。望著茫茫的星空,我不止一次地想過,難道我也要重複大表哥找媳婦的路?難道自己也要用姐姐來換個媳婦?
那一年真有人給我說媳婦來了,說是讓二姐給我換。轉眼已1978年,我幸運地考上了一所中專。真是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美事!如果不是改革開放,也許我只能靠二姐來給換個媳婦了。
不管是換親還是轉親,女兒有了婆家,兒子有了媳婦,做父母的總算是了卻了一樁心願。可是,實際上換親和轉親給人們帶來許多家庭悲劇。夫妻不和離婚,是夫妻雙方的事情,可換親就不一樣了。結婚以後,雙方過了一兩年,有的兩口子合不來,就折騰著鬧離婚,賭氣回到娘家,說什麼也不想回婆家了。你不是不回婆家嗎?對方的父母也會讓女兒回到娘家來要挾對方。因為媳婦是用女兒給換來的,不能白白搭上一個女兒!最後,媳婦如果不回到婆家去,哥嫂的婚姻也只能告吹。
有女兒的讓女兒給兒子換媳婦,沒女兒的就沒轍了。我姑奶奶家就屬於這種情況。姑爺曾經當過八路軍,解放後當教師,反右時成為右派,只得回農村幹活。他家也是富農。姑奶奶一共生了五個兒子,我的大表叔和二表叔是60年代前找上的媳婦。到了70年代,三表叔年歲不小了,總也找不上媳婦,後來就找了一個有點傻的女子。三表叔是農村中非常精明而又能吃苦耐勞的人,可惜,生下的兩個兒子智商非常低,看來是遺傳了他母親的基因了。我的四表叔和五表叔,人長得都不錯,到了年歲,連三表叔那樣的傻媳婦都找不上了。後來就去闖了關東,成了盲流人員,設籍在黑龍江省的一個小山溝里。那裡也許是天高皇帝遠的原因,相當一部分人是從關內搬家去的富農們,政治空氣一點也不濃。富農們多了,誰也就不用歧視誰。四表叔和五表叔都在東北找到了媳婦。改革開放以後,帶著妻子兒女又都搬遷回來了。
1979年,中共中央作出關於地主、富農分子摘帽問題和地、富子女成分問題的決定。我們縣四十萬人口,錯劃的富農成分達到了七百餘戶。我們鄉里有一個村子,有四分之一的人家被劃成了富農。粗略地統計,一個縣的地主富農就有四五萬人。我真不敢想像,如果中國的改革開放再晚上五年,在中國廣大的農村,不知有多少人的婚姻是換親或轉親,不知有多少富農的後代要斷子絕孫,不知有多少人會逃往天高皇帝遠的東北山溝里,不知人世間還要產生多少悲劇。
農村不再講成分了,我大姑家的二表哥和表弟,隨著形勢的變化,沒用換親就找上了媳婦。不但是我大姑家,過去所有富農的後代,也都陸續地找上了媳婦。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四期,2010-0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