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桐在上海讀研,宿舍在七樓,每次提著一大包衣服和床上四件套下樓的時候,她都害怕遇到熟人和她寒暄,「怕他們問我你要去幹嘛?我不想費心解釋。」
每逢雨季,李桐對潮濕的天氣都十分頭疼。宿舍只有一個封閉的小陽台,每次曬完衣服之後,她都覺得粘粘的,渾身不舒服。往年,她冬天的大件衣服都是寄回家,讓爸媽送到乾洗店去洗再寄回來,既麻煩父母,又浪費郵費。後來刷到有關酒店商用洗衣機的介紹,她就決定去酒店洗衣服。
從入住的房間拿衣服到洗衣房,有時候路上會遇到工作人員,李桐也會有點尷尬,害怕被看到拿大件過去洗,「感覺不太好」。但有一次遇到過一個很友善的阿姨,讓她後面洗衣服的時候感覺自信了很多。
一位高校附近的酒店工作人員解釋,洗衣服務是酒店營銷的一環。極偶爾的情況下,四五個大學生同時開鐘點房和旅遊、出差的住客撞上,導致洗衣機排隊的時候,才會給工作帶來一點負擔。
像李桐一樣去酒店洗衣服的大學生不在少數。學校的公共洗衣機總是成為爭端的場合:有人覺得襪子可以在公共洗衣機里洗;有人覺得很不衛生,把在洗衣機里洗襪子的人「掛」在網上;有的學校洗衣機數量太少,甚至男女混用,衣服洗了之後花十幾塊也烘不干。
為了減少衝突,一個杭州女生在學校附近酒店洗了三年衣服。每逢梅雨季,開一個60塊5小時的鐘點房,整個寢室都去洗,洗好衣服後排隊洗澡,等烘乾的時候還可以看會電視。
相比洗衣服,李桐更需要休息和獨立空間,「一個割裂生活環境的空間」。類似的吐槽在網上也成為話題帖,「教室、寢室、操場、食堂、圖書館,哪裡都是公共空間,去哪感覺都不能完全地放鬆。」「成年人真的需要獨立空間,哪怕每天只有一小段時間也好」。而大家提出的解決辦法,要麼是花錢在學校租個小房子,或者尋找寂靜角落,河邊、樓道等等,更容易實現的,是去酒店開房。
儘管酒店和學校之間就相差幾公里,搭計程車十分鐘的距離,但對李桐來說,這裡像「世外桃源」一樣。她選擇下午兩三點左右入住,把時間利用滿,在當天晚上或者第二天上午洗衣服。
每次洗完衣服之後,她有一個特殊的習慣,就是找前台要一個全新的袋子。「洗完之後衣服被套特別乾淨,香香軟軟的,烘乾之後還有溫度。我不想被弄髒一點點」。
●李桐定期去的酒店洗衣間。講述者供圖
除了放鬆休息,酒店也成了更理想的學習空間。「我說出來你不要笑,我是去酒店學習的。」某財經類院校學生陸楠說,「當然也和大環境很卷有關。」
她說大二開始,大家都會知道自己的排名,就決定是保研、出國或者工作。知道成績之後,她就決定保研。疫情封校期間,她每天在宿舍學習的行為引起了舍友的不滿,「(有人)覺得不得不捲,因為有我這種人」,最後她申請調換了寢室。
但宿舍環境嘈雜,圖書館也不如在酒店效率高。去年11月,因為要備考口語,陸楠第一次去酒店開房學習,從此變成了她的習慣,一個月會去三次左右,順便把髒衣服放進行李箱,提到酒店去洗。
再談起之前的舍友,陸楠其實也很理解她,「大家都挺痛苦的,經濟周期是沒辦法的事情」,在這兩年就業情況變得很「魔幻」,大家都很著急。曾經她在實習的時候,有一位前輩告訴她,「降低一下期望吧」,陸楠苦笑一下說,「挺骨感的」。
對於一些已經工作的年輕人來說,去酒店洗衣服已經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大部分普通出租房只附帶有基礎功能的洗衣機。如果自己花錢買烘乾機,搬家也會變成麻煩。遇上南方的梅雨季,有的出租房甚至無法把被子晾開,勉強陰乾後,被子也始終有一股潮濕的霉氣。
小林住在廣州,為了應對潮濕天氣,他一直在酒店洗衣服。每次洗衣服分秒必爭,80元4小時的鐘點房,他大概從家裡帶10袋衣服,床單、羽絨服、棉衣加起來大約30件,在「年輕人酒店洗衣」概念火起來之前,他的洗衣生活已經持續了六年。
蘭芳的洗衣活動更加「秘密」,一旦被父母發現,就有被評價為「瘋子」的可能。蘭芳一直過著群居生活,大學期間住六人間,平時寢室總是很擁擠,就算宿舍沒有人,她看到那六張床,都會覺得很逼仄。
畢業後公司提供宿舍,又和四個同事住在一起。工作的地方離家不遠,坐一小時火車就到家,每兩周她會回一次家,和父母同住。
她現在住的宿舍,四個人共同使用一個小洗衣機,一個四件套就把洗衣機塞滿了,並不方便。平時住家裡產生的各種矛盾,也促使了她對個人空間的需求,譬如,和父母的生活習慣差異很大,「八九點起床我覺得已經很早了,但是對我媽來說,你為什麼不能八點就起來」,「充電器我就擺在那裡覺得很整齊了,她覺得不能放在桌面上」,甚至蘭芳已經工作一年半了,但周末不能晚回家,會有「門禁」。
在蘭芳的父母看來,明明可以住在家裡,還要出去住酒店,完全不可理喻,「一個人」的追求也是胡扯,把門一關不就是一個人了嗎?所以她只能「偷偷」住酒店。
名義上,她是兩周回一次家,實際上她一周回一次,另外的一次帶著衣服住酒店,她一般會選擇在周六上午坐火車「回家」,周日下午返回工作地。
到酒店之後,她有個習慣,就是先把睡衣洗了,這樣就能穿著烘乾好的乾淨衣服往床上一躺;不社交、也不看手機,大腦放空,什麼都不想,有時候躺著躺著就睡著了。
蘭芳有個本地的朋友,兩人只有周末能見一面,偶爾她們會約著一起出去吃飯,聊八卦。朋友也住在家裡有門禁,如果想像她一樣出來住,她們就一起住酒店,一起看看電視。兩個人有時還會帶個摺疊小桶在酒店衛生間泡澡。
蘭芳再三強調社交是必需的,但「偶爾的獨處會感覺很舒服」,這類似睡懶覺,是一種短暫的充能。
●陸楠在酒店健身。講述者供圖
●陸楠去酒店洗衣服時拉的行李箱。講述者供圖
對於租房的年輕人來說,酒店洗衣也是生活里儀式感的契機,杭州的孔桃使用了更浪漫的一種描述——「模擬旅行」。
畢業後,孔桃從事IT工作,她的出租房有一台小的波輪洗衣機,洗衣容量只有6公斤,洗不動大的毛毯;而且出租房的熱水總是太小,她沒法洗上那種水流很大、很暢快的熱水澡。偶然一次旅遊接觸到酒店洗衣後,她把住酒店洗衣服規划進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對待這場「旅行」,她非常認真,甚至形成了一套routine:她一般下午三點多出門,再晚就會碰上來旅遊的遊客,她不想耽擱遊客的洗衣時間。雙肩包放上洗漱用品和洗澡裝備,拉一個26寸行李箱,裡面裝上換季的四件套,或是一些普通洗衣機沒法處理的真絲羊絨製品,這場旅行就此開始。
她通常會下午四點前到達酒店:第一件事是點外賣,首先要點看電視可以吃的鴨貨,其次是奶茶,最後是飯;然後,孔桃就要給衣服分類,她家附近的酒店一共有三台洗衣機,她會按照顏色、材質把衣服分好,拿下去洗。每次三台洗衣機同時啟動的時候,她都會得到一種滿足感。
定好鬧鐘後,她會去洗衣房旁邊的健身房快走。鬧鐘響了,她就把所有衣服拿出來,放進烘乾機後,再上樓洗澡。酒店的熱水能滿足孔桃所有的護理需求,往常在家,熱水有限,她只能一天洗頭、一天洗澡。
洗完澡,她下樓把衣服收回房間,外賣也剛好送到,打開電視,選一部電視劇,一切銜接得嚴絲合縫,「沒有營養但很開心一下午就過去了。」
在家時,孔桃覺得自己始終處於工作狀態,「有的時候一醒來就上班,晚上回來就要洗漱睡覺了」,住酒店是她短暫逃離出租屋的一種方式。
孔桃的朋友家裡也沒有烘乾機,去年冬天,孔桃洗衣服時常常叫上她,兩人一起結伴「旅遊」。朋友今年在孔桃家附近買房,配備了烘乾機,以後孔桃或許就不會去酒店洗衣服,而是把衣服都拉到朋友家去烘乾。
但是她仍然堅持這種「讓平凡的事情變得更幸福一點」的原則,「盡力給自己找樂子」。孔桃說,每周五拒絕加班,「去吃頓好的」;壓力大的時候,就繞路回家,假裝自己換了一個住處,換了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