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元一次的相親費,上萬元一次的內部局,過去幾年,江浙滬獨生女葛莉為了能接觸到更多的單身大廠中層,掏了近10萬元。
曾經,對於家境中等偏上的葛莉來說,30歲左右,在大公司工作的大廠中層,是最好的「另一半」選擇。這些大廠人往往畢業於985、211,在家能包住育兒的「里子」,年包普遍拿到百萬級別,在外也掙足了「面子」。
只是,和葛莉先後接觸的兩名大廠P8,都在去年被裁。葛莉眼看著他們的朋友圈從曬出國外旅遊照到積極求職,約會地點也從日料店變成了咖啡館,不再穩定上升的大廠中層,讓葛莉打起了退堂鼓。
而當葛莉得知一位嫁給大廠P7去年剛剛生產的朋友,因為丈夫面臨裁員壓力,被通知產後5個月就要返工時,她迅速開始接觸在央企和外企工作的朋友。「盡避央企需要熬資歷,但年薪也不錯,外企工作相對輕鬆,更顧家。」大廠人被她排除出了相親名單。
當大廠們開始和裁員、降薪、996持續綁定,大廠title加身的大廠人,在相親市場的光環也變暗了一些。
早在2023年,有媒體報導「大廠代發相親貼」的新聞——收取費用,在大廠內網代發徵集相親對象的帖子。在彼時的報導中,這種代發的費用在40元到188元不等。字母榜(ID:wujicaijing)查詢發現,如今在小紅書、閒魚等平台發布相關內容的,報價似乎有所下降,價格普遍在50元左右,100元以上的已經很難找到。
北京某會員制婚姻仲介則告訴字母榜,此前他們甚至會花錢買幾名掛著年薪百萬title的大廠程式設計師,只為釣到願意花5萬元年費的高級客戶。但過去一年,女性客戶總會詢問這些大廠程式設計師「是否有心臟病?體檢情況如何?」,相較之下,擁有京戶的高校老師、外企小領導成了香餑餑。
正在頻繁相親的大廠員工吳孟也感受到了變化。五年前剛進入大廠時,父母在老家張羅相親,僅有一次被「騙」著參與時。相親對象是老家一位剛進入體制內工作的女孩。在介紹自己年薪40萬的時候,他難以忘記女孩臉上羨慕的神情。彼時,在普遍月薪3-5K的老家,在大廠哪怕最普通的40萬年包,也意味著體面的工作、豐厚的收入。
但去年過年,當父母再給他安排相親時,坐在對面的小學老師聽到年薪後,立刻追問吳孟年包是否包含股票、年終獎,北京,在小鎮相親市場,大廠人高薪之下遲遲兌現不了的期權,一拖幾個月的年終獎,似乎遠遠不如握在手裡的收入實在。
在社交媒體上,「避雷大廠相親對象」類的經驗貼也不在少數。「雷點」主要集中在幾處:工作太忙、太愛說教/畫餅、太過自信、太過結果導向,而具體到程式設計師等特定工種,則離不開禿頂和身體健康狀況……
將時間往回推六七年,遍地是大廠員工的造富神話,加班加點還被當作勤奮的標誌,能說會道還被認為是一個人的亮點,也不太會有人糾結「年薪百萬」背後到底多少是基礎薪資,多少是期權和年終獎。
如今,「對大廠祛魅」「大廠裁員」「大廠內卷」,當相關的話題不斷被討論,大廠人在相親市場的吸引力也隨之迎來下降。
A
大廠人明顯感覺到自己在相親市場上的「地位」變化。
去年,已經32歲的張霖在北京某婚戀仲介註冊。大廠P7、年薪百萬的他盡避外貌條件一般,「身高170,體重140」,但仲介幾乎每周都能為他安排4-6場約會。約會對象則大都是北京某體制內的女科員,高校的年輕女老師,年齡都至少小張霖5-7歲。
有時因為加班,張霖經常需要將周末的3-4場約會減少到一場,每個假期,張霖的日程表都排得滿滿當當。
只是隨著大廠裁員的消息越來越多,表演性加班讓他幾乎每天都在10點後離開公司,張霖發現,給他安排的約會越來越少,見面時,「裁員、降薪」也變成了對方單刀直入的首要問題。
「現在大廠太不穩定了,你考慮轉去央企嗎?」最近和他接觸高校老師直接問張霖,這讓他有些窘迫。一個月後,張霖就刷到了對方和一位國企小領導確定關係的朋友圈。不到半年,張霖的受歡迎程度,似乎在一夜之間隨著大廠的去魅一起變成了泡沫。
去年過年回到家,父母沒有提前打招呼,就為吳孟安排了一次相親。
硬著頭皮前往的吳孟倒不是不想相親,事實上,快三十歲的吳孟,過去5年輾轉在不同的大廠,對成家有了嚮往。
而在他的老家,一個安徽小縣城,相親——尤其是家裡安排的相親——就是價值匹配的過程。吳孟和相親對象在見面時很快就談到了工作和經濟情況。吳孟得知,對方是一個小學老師,年齡26歲,每個月到手工資三千多,名下早有了家裡配好的一輛車和兩居的房子,生活很自在。
當吳孟介紹自己年薪60萬的時候,對方立刻追問:「是包含股票和年終獎嗎?」這把他打得措手不及。吳孟報的是稅前年薪,其中包含年終獎的四薪。得知他每個月到手工資只有3萬多元的時候,在北京也沒有房產,還在租房住的時候,對方臉上明顯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吳孟知道,就算自己想要繼續發展,對方大概率也是不會看上他的。自己家境一般,對於求穩成為風尚的老家來說,吳孟的薪水尚未高到能抗住失業的風險,手裡又沒有任何固定資產,「不算有錢卻沒閒」,吳孟在老家的相親市場並不受歡迎。
林曉今年即將跨過30歲的坎,在騰訊做營運工作的她。雖然每個月到手也能有4萬元以上,她每個月的房貸車貸加起來將近3萬塊,一個人生活沒問題,但攢錢的速度也並不快。
而隨著大廠裁員新聞幾乎在抖音、快手每天都能刷到,父母的焦慮在這幾年指數上升,林曉也感受到了來自相親市場的衝擊。
當她第一次收到媒人發來的相親對象資料的時候,還是崩潰了。
那是一個38歲的離異男性,有一個10歲的兒子。那張照片也很刺激林曉:巨大的啤酒肚將紅色的毛衣撐得圓滾滾,髮際線後撤得很厲害。她抬頭看了看鏡子裡體脂率保持在20%的自己,鼻子酸了。
高強度996的工作讓林曉被質疑是否能兼顧家庭,而「朝不保夕」,隨時可能失業,則讓林曉成了相親市場的最底端。
她給媽媽打去電話,本來是想控訴一下媒人,卻受了一番批評。「你以為你21呢」「有車有房還養不了你嗎」「你到底想要啥」「不要天天看偶像劇」「公司再大又不是你的」……一番唇槍舌劍,林曉沒有贏,掛掉電話哭了起來。
B
這樣的情況,張霖、吳孟們都認為放在幾年前不會發生。
支撐起大廠黃金單身漢這場泡沫美夢的,是大廠業績的連年攀高,打工人畢業進大廠、幾年內就能年入百萬的造富神話,結婚找大廠人,曾經是相親市場流行的敘事。
這一點趙羽希深有感觸。她是所謂的「江浙滬獨生女」,父母做珠寶生意,家境殷實,且年齡小,即將滿25周歲。父母讓她不用著急結婚,倒是她自己有早早以結婚為目的物色男嘉賓的想法,父母婚姻美滿,組建家庭也成了她的願望。
在上海一家小的電商公司工作的她,自己主動相親,有時候朋友也會幫她介紹那些「市面上不流通的」男士。
有一次趙羽希和朋友介紹的大廠中層見面,對方「就是想找一個家境穩定的獨生女,能和他內外配合組建一個家庭」。而開列出的條件也的確不錯,35歲左右,年薪據說有150萬。只是那天由於對方工作忙,趙羽希在餐廳等了將近一個小時。聊了半個小時之後,對方語速很快,除了解釋自己今天一共有多少個會議,正在進行的項目遇到了什麼樣的卡點之外,也質疑了趙羽希「工作和生活平衡」的觀點以及她剛剛月薪過萬的收入。
「年薪百萬的大廠中層,都是有人排著隊約見面的。」
趙羽希的困惑和不適,葛莉可以解答。
同樣作為江浙滬獨生女,葛莉看重的是大廠中層高學歷背景帶來的知識涵養,還有百萬年薪保證小家庭的生活水平。
大廠的瘋狂增長讓這些大廠中層往往比同齡人更快拿到年薪百萬,年紀輕輕就能在北京、上海拿下學區房。「同樣的30歲,在體制內工作的剛拿到北京戶口,在大廠工作的已經有機會跳到P7,北京的房子穩定還貸了。」在葛莉看來,這些大廠人們往往聰明且努力,只是也有些傲慢。
在葛莉和大廠人相親的近兩年,只相親27歲以下女生的大有人在,開口就需要女方婚後辭職在家全心帶娃的也不在少數,「卡顏值、卡身材、卡家境」,百萬年薪讓這些大廠人們手機里躺滿了等待約會的相親對象,也讓他們多了挑剔的底氣。
吳孟還記得自己此生的第一次相親,那是在2019年,他剛從一家小鮑司跳槽到百度。畢竟那會兒剛過25歲,吳孟想過脫單,壓根沒想過要相親。
過年回家,父母讓他去見一個「老同事家的孩子」,說是有工作上的事情要和他請教。吳孟沒有多想,畢竟進入百度之後,他的父母特別自豪,逢人就說這件事。
結果坐在飯桌上,吳孟才發覺這是場安排好的相親。女孩子來自體制內,剛剛參加工作,做辦公室文員,家裡條件不錯,已經給她準備好了婚房。
當聽到吳孟的年薪有40萬的時候,她的表情相當誇張,充滿了羨慕和崇拜。
「當時覺得挺沒勁的,我這分明是白菜價,而且和她其他方面也沒聊到一塊去。」吳孟只是走了個過場,甚至回去還和父母表明了未來五年不會相親的態度。
現在想來,吳孟也有點後悔沒有趁「好時候」早早把婚事解決了。如今,他自嘲是「大廠鳳凰男」:家境一般,收入和同行相比也很一般,沒什麼成就,有車沒房,年薪不到百萬,這時候再進入婚戀市場就宛如「地獄模式」。
但是他也不認為只有自己在「地獄模式」里,那些「卷生卷死」積蓄豐厚的,或者是早早爬上中層位置的大廠人,也會有他們自己的煩惱:「他們的擇偶標準一定是比我更高的,在那個標準里對方的挑剔也會是類似的。」
C
變化在相親市場發生。
葛莉去年年底告訴婚戀仲介,她今年不準備再見在大廠工作的相親對象,特別避雷程式設計師。
只因她有一位嫁給某大廠程式設計師的朋友,去年聚餐時,發現對方因為工作壓力「頭髮掉的不成樣子,人也浮腫了一圈」,體檢狀況更是不佳。葛莉判斷大廠工作早已是高危職業,大廠增長本身陷入遲緩,高P們也上升無望,有隨時可能被「廣進」走人,大廠工作早已不適合作為相親的加分項了。
葛莉轉向央企或外企的小領導。對她而言,央企工作盡避年紀輕輕就「局裡局氣」,但貴在穩定,收入也不低,外企工作則能更好地平衡工作和生活,都是相比大廠人更好的選擇。
吳孟在去年過年和那名小學老師相親過之後,家裡給他下了最後通牒:一年之內你自己要是找不上對象,就全聽我們的。他目前最困擾的就是即將到來的過年,該怎麼和家人爭取包多時間。
他也「復盤」了一下,自己過去的十個月一共見了十個相親對象,其中兩個讓他特別不快:「一上來就和我聊裁員,不晦氣嗎?」但還有兩個有發展的可能性,只是一個老是戲謔他的「大廠味」,另一個因為他太忙太遠而退縮。「這樣看下來,繼續嘗試還是有希望的。」
進展相對順利,吳孟覺得是因為自己找對的「賽道」:他堅決地繞開大廠「同行」,因為自認「大廠鳳凰男」,他判斷在大廠里找會是事倍功半的效果。
大廠人找大廠人,似乎的確是一個路子。根據《中國婦女》雜誌援引網際網路人群婚戀社交平台「小對象」的調查問卷結果,網際網路大廠員工單身比例高達85%。近幾年,也有極具針對性的平台出現。如社交媒體上廣告頗多的「二狗」,深入人心的一個標籤正是「用戶主要為網際網路大廠員工等」。
吳孟和林曉覺得,周圍單身同事的比例可能沒有到85%那麼高,但也不會低。林曉組裡有十幾個人,其中有兩個是已婚的,三個是「玩咖」,其餘的好像從來沒提及過婚戀一類的事情。
但大廠人和大廠人的搭配似乎又不如想像中那樣多。
林曉曾經有過兩任「職場戀人」,都是在工作中接觸到的其他部門的同事。「確實會更有共同語言啊,但是也會侵蝕平常的生活嘛,下班也跟上班似的。」林曉還記得和大廠對象會不自覺地聊到工作,吐槽也好,復盤也罷。除此之外,林曉還會因為對象年終業績評級比自己高而難受很久——雖然不是一個部門,但她對男友的工作很了解,並不覺得自己差了一個層級。
於是她在婚戀對象的選擇上,也和吳孟一樣,比較堅決地「Pass」掉找大廠「同行」的可能。
新的一年,她準備自己在深圳相親試試,畢竟自己不會給自己找38歲離異帶娃還啤酒肚的男嘉賓。但是成功與否,她並不是特別在意,主要還是為了稀釋父母的焦慮,一旦成功還可以作為一種反擊。
就算不成功,林曉也不會再接受父母塞給自己的相親對象:「找不到就不結,我本來也不稀罕在相親里被當菜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