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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不起老師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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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清理階級隊伍」

「文革」開始時我就讀於廣州市第17中66屆高三(1)班,與同學們一樣,響應毛主席號召,積極參加「文革」,參加了學校的「戰鬥兵團」,與廣州市的「毛澤東主義紅衛兵」屬同一派,與廣州市另一紅衛兵組織「紅旗」嚴重對立。1968年7月,已經停課三年、被折騰得奄奄一息的學校迎來了「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我目睹了一場人間的大屠戮。

這一年7月16日,「市革命委員會」發出通知:「對中、小學教職員工實行統一領導,分片、分區舉辦毛澤東思想學習班。」通過辦學習班「認真清理教師的階級隊伍,把混進中小學教師隊伍的叛徒、特務、死不改悔的走資派,頑固不化的地方主義分子,沒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壞、右分子,以及國民黨殘渣餘孽統統挖出來」。

這個「學習班」7月20日就要舉辦;所謂分片,就是若干個學校集中住宿在一起;時間為一個月左右。事前,各校「軍訓團」就發布了「四不」規定:「不准請假,不過星期天,不准串聯,不准搞派性活動。」並威嚇「不參加者,不發工資、開除公職、送檔案給公安機關處理」。

有人以「中教紅司」的名義,於7月19、20日連續發出兩份「緊急聲明」,試圖抵制。馬上,當權者做出了反應,「廣州市革命委員會」發出了「給廣州市『中教紅司』的一封公開信」,警告:「我們特鄭重提醒你們:希望你們能夠認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迅速採取措施,糾正錯誤。否則,一意孤行,堅持錯誤,後果自負。」

其實,以「清理階級隊伍」的名義對教工隊伍進行的迫害,早已在進行當中了。

在此,我順便交代自己當時擔當的角色。我們幾個人,是高年級學生,最主要的,出身都是工人家庭。這樣,我們就缺少了「革干革軍」子弟那種「皇孫貴胄」的氣焰,也沒有「狗崽子」那種為祖輩贖罪的負累。故此,我們組織起的「戰鬥兵團」,就成了「有政策水平」的一個,頗得軍人掌權的各校「軍訓團」的倚重。而我自己,也就成了一個幫凶、一個打手。

在7月初,「軍訓團」負責人就拿出了十幾個教師的檔案,對我們說:「馬上就要清理階級隊伍了,這部分教師,歷史問題沒弄清楚,你們去抄他們的家,看看有沒有收穫。」「這兩個呢,態度不好,你們去抄,打打他們的威風。」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識到叫「人事檔案」的東西,由於1949年之後政治運動不斷,故此每個人都有厚厚的一大本,甚至幾大本。最令我至今不忘的,是不少教師檔案內都有一個卷宗,上印「大西瓜」三字,並有西瓜圖案,散落不少西瓜籽。(究其寓意,大概是指剔除雜質,向黨交出紅心)。裡面的內容,全是「我曾經說過三面紅旗的壞話」、「我曾經對共產黨的政策想不通」……經請教人事秘書,才知這是1959年「向黨交心」運動的產物,當時所謂交得越多,對黨越顯忠誠,牆上還詳細列表公布數字,交得少自然意味著對黨心懷貳志了。這時我才明白,1966年揪鬥「牛鬼蛇神」,宣讀「罪狀」時,那些「牛鬼蛇神」紛紛辯解「那是我向黨交心時說的話」。看來,教師們是盡入彀中了。還有一件事令我難以忘懷,就是不少教師是「特嫌」。人事秘書解釋說,只要有人揭發,或外單位轉來一份材料,說你曾與某特務身份的人接觸過,你就被列入「特嫌」名單。「誰敢把那材料撕了呢?」人事秘書說。這一下,令我頓覺世事之險惡。

我帶著十多個人,兩三天之內抄了十多個教師的家。

「清理階級隊伍學習班」開始了,由於是多個學校集中在一起,我得以見到了由清晨到入夜,那種「呼聲如雷,舉臂如林」的「壯觀」景象。教師們或分組,或集中,談認識、寫材料、人人宣讀、群眾評議……到了鬥爭階段,更有布置多個積極分子專攻一個「重點對象」的。由於我當時是學生,算是一個局外人,對鬥爭會雖然天天目睹,記述起來還是不得要領,特別缺少那種切膚的感受。到了我參加工作,在1970年的「一打三反」運動中,才真實感受到「政治運動」的恐怖。當時,全廠的幾百個人圍成一圈,要「有問題的人」站出來坦白交代,還不時由事先布置好的「積極分子」把若干「問題人物」冷然揪出。以致一些人,不知道哪一類「問題」要交代,又怕萬一被人揭發就「從嚴」,嚇得當場尿褲子。有一對本車間的夫婦,在「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呼喊聲中,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交代了多年前接待過「地主成分」的親戚,被當場宣布「寬大處理」,更多的人被嚇癱了……這種會,工廠開完,系統內幾十個廠又集中在一個大學操場,開幾萬人大會。寒風冷雨,誰也不敢離開,那種恐懼的感覺,真是筆墨難以形容,儘管我當時年輕,沒有家庭問題,但還是感到徹骨的恐懼。

不久,教師的「清理階級隊伍學習班」到了「寬嚴處理」階段。某天,全體教師集中,開「寬嚴大會」,會場周圍都是軍人(「軍訓團」),增加了幾分肅殺。由「片」(如北片、南片)的「軍訓團」領導宣布,某校某某教師,什麼問題,交代得好,獲寬大處理;某校某某人,負隅頑抗,拒不交代,把他們押上來,積極分子就把這些教師揪上台。各個學校合起來也有一群,站列台前,從嚴處理,統統用大卡車運送到公安看守所去了。

十多天後,學校「軍訓團」領導吩咐我,去把那些傢伙領回來吧。我一個人手持介紹信,到兩個看守所(男女教師不在一個看守所),把他們領回了學習班。我從牢房觀察孔往裡瞄,沒有床,地上密密麻麻地坐了一屋人。

其中一位姓馮的體育教師,曾帶領我們排練大型團體操,為省、市大型會議表演。我把他從郊區看守所領回來,從走路到坐公共汽車,幾個鐘頭,沒替他提行李,也沒與他交談一句。上世紀90年代初,他參加我班同學聚會,我對他有說有笑,執禮甚恭。雖然道歉的話很想開口,但始終未曾開口。1996年,我參加了他的追悼會,向他遺體鞠躬,道歉的話,只能在心中對他說了,可他再也聽不到了;另一位從看守所領回的姓容的女教師,我曾兩次抄過她的家,還推打過她。其後她移民國外。去年我托在海外的同學向她道歉,同學說,容老師住洛杉磯老人公寓,已是「老年痴呆」,她也收不到我的道歉了。

教師自殺事件開始了!

連續一個多月高強度的折磨,開始有人精神崩潰,各校均傳來有人自殺的消息。我校第二個自殺的,是教語文的楊愛梅教師。楊老師是一位高幹夫人,她的丈夫江帆,是本市市委統戰部的副部長。學校曾通過楊老師,把江部長請來作過「形勢報告」,無非是「我們一天天好起來,帝、修、反一天天爛下去」。可「文革」中江部長被揪了出來,此時正在我省北部「103隊」服罪,那可是「罪大惡極」的「黑」字號才能進的地方啊!據說楊老師1949年前當過國民黨政府電台的播音員,我還記得1966年她在大會上怒斥「三家村」的情景,抑揚頓挫,但把「牛鬼蛇神」念成「牛鬼神蛇」。楊老師在「清理階級隊伍」中自然難逃一劫,由於她家與我家住得極近,她還托我從家中往學習班捎糧票。家中只有三個從13歲到17歲的孩子。學習班一結束,回家不久的一個夜晚,她就在家中上吊自殺。我在學校一聽說,馬上趕到她家,遺體已運走。可憐哪,三個孩子都在家,楊老師半夜決定棄世,女兒就睡在旁邊。據「軍訓團」領導藍幹事告訴我,楊老師就在出陽台的房門頂上拴根繩子上吊,由於繩子太細,她竟然掉了下來,以致藍幹事早上趕到,猶有體溫。據說,13歲的女兒就睡在房間裡,被她掉下來的聲音驚醒了……

準確地說,我校第一個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自殺的教師何佩華,1966年8月8日,即所謂「十六條」發布的那一天,這位姓何的老教師被連續幾個月的打打殺殺嚇破了膽,在清晨跑到學校附近的鐵道上臥軌自殺,身上的五分錢硬幣被火車車輪碾成杯口大……另一位教導主任1968年4月被學生毆打至死。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炎黃春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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