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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君宜:革命與知識分子的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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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中國最傑出的青年學子大半都滾進戰爭的洪流,受到人類史上最入骨也最廣泛的侮辱。他們變成流亡學生,變成青年軍,變成政客運動下的犧牲品。他們不能忍受乾枯的考證主義,於是擺脫了乾嘉學派,但是變成了激進主義的奴隸。他們煽動學潮,批評時政,反對貪官污吏,斥責奸商國賊,慨然以氣魄「承當」天下。雖然,從政客的立場看,他們若非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破壞者,即是為空想、空希望而勇往直前的敢死隊。他們的愛國熱忱變為笑柄,變為失敗的藉口,變為鞏固私人權力的工具。

1972年,韋君宜一家在幹校難得一聚。

韋君宜提供的視角

1967年,當大陸的「文革」轟轟烈烈開展的時候,從台灣到美國的青年學子杜維明在《現代中國知識分子所面臨的抉擇》中寫下這樣一段話:

二十多年前,中國最傑出的青年學子大半都滾進戰爭的洪流,受到人類史上最入骨也最廣泛的侮辱。他們變成流亡學生,變成青年軍,變成政客運動下的犧牲品。他們不能忍受乾枯的考證主義,於是擺脫了乾嘉學派,但是變成了激進主義的奴隸。他們煽動學潮,批評時政,反對貪官污吏,斥責奸商國賊,慨然以氣魄「承當」天下。雖然,從政客的立場看,他們若非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破壞者,即是為空想、空希望而勇往直前的敢死隊。他們的愛國熱忱變為笑柄,變為失敗的藉口,變為鞏固私人權力的工具。但是,他們有發言的自由,有影響國策的潛力,而且有明確的目標去奮鬥,去把握。在「中華民族不會倒」的呼聲中,他們找到了中國知識分子的歸宿,並且為民族奮鬥史寫下了光輝燦爛的一頁。

杜維明文章所指,多系從大陸退居台灣的知識界,部分也讓人聯想起大陸文人的經驗。背後意思無非是,前輩知識分子做了悲壯的選擇,也收穫了痛苦。但是在知識與學理上,卻沒有留下什麼。從知識論的角度看,五四後的激進文人,的確在學術上沒有增加太多的有分量的著述,對文化的破壞則超出人們的想像。青年杜維明在那時候要回到傳統去解決知識與價值的問題,則是一種對唯道德化的空談風氣的糾正。他後來的學術思路也恰誕生於此。

文章發表的時候,大陸的知識界還沒有任何反應,那樣一個特殊的時期,人們的精神還在盲區的地段。只是到了上世紀70年代末,知識界才有了類似的表達,而時間已經過去了多年。華人學者的精神差異,直到今天才慢慢縮小。現在看杜維明當年話,大陸的學人不是沒有相似的感慨的。

戰亂與革命年代,知識青年走出象牙塔,以生命之軀走到救亡之路,乃一種責任與使命感的表現,至今都有感人之處。但是如果我們也算一筆帳,這犧牲與代價,給我們的民族帶來了什麼呢?歷史學家與文化研究學者可能有不同的結論,現在的爭論也可以看到一二。就學術思想而言,前線的文人不能與象牙塔的知識分子相提並論,那也是自然的。反觀起來我們也會想,當那些在戰鬥里消失了自我,或因內訌而扭曲了自我的人遠離我們的時候,他們在文化史可以安放的地方何在?

僅以文學史為例,我們收穫了左翼文學,可是在分量上能抵魯迅者還沒有過。文學的研究,非左翼的學者如錢鍾書、俞平伯可能貢獻更大。走在前線的作家,有孫犁這樣可以誇耀的人物,但後來的胡風、周揚都被風潮將創造性淹沒了。重要的是那些普通的文人,在戰亂與革命里,知識未得長進,精神卻不斷受到摧殘。即便留下了諸多著述,也多是先驗理念的注釋,未見獨創的價值,也如流星一閃,遂消失於時光的空洞之中。

這無疑是一種痛苦。我讀周揚、夏衍、馮雪峰、阿英晚年的文字,看出他們的疑惑。在「文革」結束後,深切意識到自己誤入一條窄路,然而也多是語焉不詳,閃爍其詞的時候居多。20世紀80年代曾有一種全面總結的可能,不久就整體沉默了。那一代人留下的問題,今天還沒有得到很好的梳理。

戰爭與動亂時代文化的傳統,是被意識形態化處理的存在,但從當事人的回憶里,我們則可以看到另外的存在。有一本書對此類現象作了深切的透視。我們不能不提到的是韋君宜的《思痛錄》。如果要算文化的帳,總結精神生活的質量,該書提供的資料,較之一般書本里的敘述要多。這個從革命隊伍中走來的人,對一代知識青年的選擇,作了一種懺悔式的描述。歷史話題也隨之變得更為複雜。

如果把《思痛錄》當作歷史的教材,那我們的教育則有了一種反省的可能。二十年前讀過韋君宜的小說,幾乎沒有留下印象。在我眼裡她不過是出版社的領導,只是與文學界關係密切而已。直到許多年後讀到她的《思痛錄》,才對這位前輩有了一點認識。我那時候感慨於她的磊落,是前輩里少有的袒露心懷的人。2013年,她的《思痛錄》增訂紀念版問世,增加了許多新的資料,作者的思想更為完整地呈現出來。歷史的細節後乃生活的還原,字字帶血,濺淚之處有自審的空間,讀後有一種難解的苦楚。昔年讀巴金的《隨想錄》,有過類似的感受,不過巴金的苦難多是同路人式的,沒有在文化的核心地帶,不妨說是外圍者的懺悔之作。韋君宜是革命隊伍中的一員,所寫的文字多了歷史複雜的維度。上世紀40年代後革命文學的生產與政治之關係,都與她的生命之跡糾纏著,她的視角提供的資源,青年一代還沒來得及認真面對。

韋君宜早年在清華讀書,在抗日的年代放棄大學的書齋生活,到延安去從事文化工作。新中國建立後在新聞出版機構任職,與作家協會有互動的關係。那時候的中國正在非常時期,文學要脫離政治是大難的。她記憶里的延安整風,批丁玲、胡風,大躍進,文化大革命,都有驚心動魄的場景,讓人感到我們都在似人非人的人間。當革命只能讓人去死而無法活的時候,文化之光是不能照耀世間的在她的記憶里,文學活動與日常生活,已脫離了人性的軌道。悲劇把一代人全部裹挾其中了。

《思痛錄》是了解左冀知識分子的文獻

《思痛錄》從「一二·九」運動寫到「文革」結束,是一段特殊的歷史片斷的連綴。韋君宜給我們提供的線索,是了解左翼知識分子命運的難得的文獻。一是讓我們知道了他們那代人何以選擇了革命,知識階級的內心真實得以剖析;二是勾勒了的革命的具體內容,正應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的話,有流血,有死亡。在緊張的環境裡,死於敵人之手心甘情願,而死於自己人的殺戮,人將何以堪?李銳在上世紀30年代與妻子在延安的生活,也提供了佐證。那時候的青年人,無辜被監禁、處決,都非早期馬克思主義信徒所能理解。在殘酷的環境裡,人無法擺脫苦運,隨時可能失去自由。虛假與謊言四處蔓延。在神聖的情感驅使下,自己會背叛自己,陷他人於苦海。革命隊伍不是純然的存在,而成了死亡之所。

韋君宜面臨的問題是,當你要實現救國之夢時,不得不加入集團組織,不得不執行命令。可是那集團與命令是常常違背常理的存在。人在選擇自由的時候,喪失了自由。她細緻地記載了自己如何參與揭發、批判別人的活動,記載了知識分子被邊緣化的悲慘過程。許多天真的知識分子,後來在革命的時代變得不近人情,心靈扭曲,可是自己卻全不知道。老鬼描寫自己的母親楊沫時,已作了諸多刻畫,可以看出人的心態變形的可怕。但韋君宜不同於楊沫,她從彎路中又回到了起點,是逐漸清醒的人,意識到了內中的問題。這是一種大苦,當意識到自己所選擇的路是一種荒誕之所,那是怎樣的悲哀!

50年代開始,文學整體的下滑。知識分子不能自由表達思想,把思維定位到未曾受教育者的層面。大眾化是一種可能,但那時候的大眾化乃領導觀念的外化,是沒有真的泥土氣的。首先是舊的傳統被阻截,儒道釋均不可談,其次是五四傳統遭到厄運,像胡適、俞平伯那樣的知識人的思想均受清算。再次是魯迅傳統被扭曲,30年代的文學統統有了問題。當革命離開智慧與獨立思考的時候,只剩下了盲從者的騷動。韋君宜眼裡的五六十年代的生活,文化生態已經面目全非了。

她提供的資料頗為生動。印象深的是描繪了革命時代的人際關係。很快發現環境與夢想的大異,人人自危,不斷被懷疑、整肅,精神的擔子加重。對反動文人的處理,文藝界右派的產生過程,大躍進的喧鬧,都以荒誕開始,又以荒誕結束。革命時代的人際關係是彼此猜忌,隨時被定為反動人物。親朋反目,鄰里暗鬥,同事互仇。以純粹名義的任何選擇,都置人於不純粹。韋君宜寫了許多大人物的宦海沉浮,也寫了諸多小人物的悲慘命運。但這些片斷,都是自己受辱後內省時才有的良心召喚。由跟著別人整人,再到被人所整,才知道自己在一個陷阱里。《負疚》一文寫普通編輯老龍的命運,只因為改了一個作家的作品,就被驅逐出單位:

原來是因為他寫了一篇寓言《白鶴的故事》,說那個白鶴(作家)寫出的作品賣不出去。造反派竟說這個白鶴就是影射毛主席,作品是影射毛選。毫無根據,他當然堅決否認。但是不行,造反派們竟當場宣布,他們有「物證」。什麼「物證」呢?原來他們跑到新華書店去找了毛著櫃檯的營業員,「調查」他們的推斷有無根據,營業員說:有的。毛著單行本都是白色封面,黑字標題,套紅色底色。如果一套書擺齊了,露出紅底和白封面,就是有點像有紅頂子的白鶴嘛。於是這位營業員的「美麗」的想像,就成了「鐵證如山」。老龍矢口否認,不肯簽字,那也不管事。後來工軍宣隊進駐了,不許打派仗了,不許貼大字報泄露機密了,但是完全接受了造反派定的一切結論。後來我們大家就都戴上「帽子」跟著一部分不吃香的革命群眾一起,開往幹校。這時候的我,已經和所有被打成反革命、漢奸、右派、胡風分子、國民黨分子、地主、特務等等的,一視同仁。我這樣平時作為黨員幹部的人,一下子取掉了頭上的光環,才覺悟到自己原來和人家是一樣的人。人家都是在這裡辛辛苦苦幹了多少年,而我們過去就居然可以把「帽子」隨便戴在人頭上!

韋君宜看到了別人的可笑,也看到了自己的可笑。當人與人之間以不信任和唯道德的尺度量來量去的時候,古人所云的相敬以禮的觀念就是一句空話。革命是聚眾的行為,聚集的過程,也是疏離的過程。人與人不再以愛相視,將對方魔鬼化,這是史達林時代的遺產。不幸得很,韋君宜那代人也重複著這樣的遺產里的邏輯。

閱讀她的文字,感到懺悔之真。自己被污染了,而且還污染了別人。韋君宜回憶錄里涉及的話題很多,重要的部分是文學藝術的生產,她對此的描述有很高的價值。民國文學在這個生產機制里消失了,古典文學的精神也消失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文學,多是虛假的文學當道。主題先行,長官意志充塞著文壇。那些有熱情的作家,獨立思考的文本則不宜刊發,唯有迎合才能出版。邵荃麟、馮雪峰、黃秋耘的屢屢受挫,革命的理念不被接納,卻成了異端者流。作者在《編輯的懺悔》裡,談到《千重浪》《東風浩蕩》《金光大道》編輯的荒謬之事。一些不懂得文學的軍人在領導文學工作,以可笑的政治理念要求作者寫作。寫作不再尊重藝術良知,而是迎合別人,那結果只能是垃圾成堆。韋君宜寫道:

我記得當時的大作家浩然,他那個《金光大道》的架子實際上是由編輯幫他搭的。先賣公糧,後合作化……前邊我不清楚,到寫第二卷時,我從幹校奉命調回社來,接任編輯。管這部書的編輯組長,是由外單位調來沒當過文學編輯的一位造反派,他看了稿子就說:「書中寫的那個時候,正是抗美援朝呀!不寫抗美援朝怎麼成?」但這一段故事,實在與抗美援朝無干,作者只好收回稿子,還是把抗美援朝添了進去。

反智、反愛、反藝術,就這樣主宰了中國文壇。《思痛錄》寫「文革」期間的殘酷鬥爭,以及文化理念,看得出是無所不在的荒謬。領導文學出版社的軍人,全不懂文學,卻指揮知識分子編造假大空的文學。現在一些研究者談及那時候的文學生產,對機制還有肯定的話,那無疑是對歷史的無知。只有看到韋君宜的書,我們才會知道,那時候的文化,已荒唐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我們看韋君宜的經歷,一直在文藝界、學界、政界之間。她無意中也描述了知識分子的深層問題。《思痛錄》涉及了學界的狀況,頗有思考的價值。比如對蔣南翔、王瑤的描繪,對于光遠、錢偉長、齊燕銘的勾勒,都有意味深長的地方。像王瑤這樣的學者,本來也是左翼出身,「一二·九」運動中,與韋君宜都是積極分子。建國初也熱衷於文學批評,參與各類社會活動。但隨著運動的持續,王瑤已經無法跟上時代,成為被學生批判的對象。早期他們參加革命,是看不上舊制度,現在是新制度看不上他們。之所以被遺棄,乃因為其革命的程度還不夠。王瑤與韋君宜參加過左翼活動,有自己的價值尺度,根據的是自己的良知與學識的判斷,思想里未嘗沒有自我意識的影子。但到了「文革」時代,當淪為階下囚的時候,批判自己的竟是些無知的盲從者。知識成為罪過,無知無畏才是英雄。這不是韋君宜、王瑤心目中的革命,他們當年在清華搞革命活動,所要看到的未來不是今天的樣子。在智性消失的年代,革命的價值還有嗎?

因了視野的限制,許多學人的遭遇她無法涉及,但就目光所及看,學界的人與事,尤甚於文壇。王瑤後來不能再寫《中古文學史論》那樣的著作。連他的《新文學史稿》,也成了問題。北大學生所寫的文學史,完全不及老一代的厚度,以新生力量代替古老的學問,那結果是,我們已經沒有學問。

歷史的弔詭之處

當革命使表達與思考都無力的時候,僅有道德的救贖是不夠的。知識分子除了要有使命感與道德的激情外,重要的是要有一種思想的自由與知識的不間斷的積累。當後者缺失的時候,前者的價值也會隨之喪失。我們總結歷史,是不能不看到此點的。

韋君宜寫自己的經歷,帶著失敗的痛感。她知道自己走在一條灰暗的路上。那麼多可愛的人被摧殘了,智慧不再開花,只有惡魔當道。她和巴金一樣,並不把責任都推給別人,也常常懺悔自己。也就是有人所說,背著沉重的十字架,在回望自己的途中。不過,巴金的追問,還是人道主義者的追問,延續的是五四的脈絡。而韋君宜之追問,卻是革命者自身的內省,她與夏衍、胡風、聶紺弩晚年的自我的反觀,更有思想史的價值。這與俄國革命後的知識分子的自我冷觀,有可以互證的地方。我們因之可以更為明晰地看到前人的選擇的合理性中所含的悲劇性。

知識階級到生活的深處去改造社會,永遠都是值得讚佩的選擇。問題在於在這個過程中可否保持獨立的立場與自由的思想,可否在創業里有知識的積累與創建。如果沒有這些,則會導致自我的失落,精神不再有自主的力量。所以,道德化的激情與自由的精神的保持,是一個不能失衡的存在體。知識階層在激進的途中沒有療救自我傷痕的技能,也即思想的冷觀,那無疑要陷進更深的泥潭。革命時代的遺產給後人深省的地方,可能就在這個地方。

歷史有時是弔詭的存在。革命發生的時候,如果參與者沒有思想的深厚的積累,或者說知識階級還缺乏基本常識的時候,選擇的結果可能與預設是相反的存在。五四之後中國的悲劇是,我們的學術界沒有積累深厚的資源,對歷史與現實的描述都處於簡單化的層面。大學不僅沒有提供思想的支持,民間的思想資源也頗為有限。在一個失調的文化環境裡,道德化的衝動不可能解決社會問題與精神自身的問題,如果沒有一個健康生態的語境,一切言說與實踐都會流於空泛。杜維明那些學人希望回到儒家秩序找精神的資源,可能是看到革命時代文化生態失衡的一種困境。這種選擇自然也存在爭議,可是他們看到了激進主義的問題也是深切的。新的思想與傳統只是單一邏輯地銜接的時候,大概只能加大文化的失衡。在這個層面來看韋君宜那代人的選擇,我們能夠發現更為複雜的問題。

辛亥革命後,中國知識界分化成象牙塔與十字街頭的不同的營壘,遺憾的是兩者都沒有看清彼此的價值。它們互相隔膜又不得通融,結果造成文化的更大的蕭條。民主思想與精神的演進不像那一代人想像的那麼簡單,知識分子不能壟斷真理或占有真理,只能在通往真理的路途里。真理不在自身,而在與陌生存在對話之中。五四之後的問題是取消了對話,只有鬥爭,取而代之的獨斷論,導致我們看不見他人,明澄之路忽斷,太陽落下去了。這個教訓今天不去面對,重蹈覆轍也並非沒有可能。

現在是一個清理近代遺產的時候。但我們面臨的困難是,在與近代遺產相遇時,上千年歷史的基因顯得無足輕重了。上世紀30年代的青年學子希望能夠有所作為,可是忽然發現與自己的夢更遠了。清理遺產不是簡單的歸類,而是一種「抉心自食」,知道我們都多少含有罪的影子。有痛感的人,方可知道尋藥的重要,但是對於麻木的知識群,韋君宜的警示會激起多少人反觀自己,還是一個問題。

炎黃春秋》2013年第10期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炎黃春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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