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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四風暴中突圍 方勵之夫婦棄家流亡始末

作者:

方勵之

方勵之夫婦通輯令。(圖片來源: 網絡圖片)

方勵之太太李淑嫻在他的《離家》一文記敘了他們在六四後的出逃經過。文章最初發表在《遠見》雜誌1992年第二期。李淑嫻寫出了六四事件前後,普通人與知識份子如何被裹挾進政治風暴,以及他們如何應對恐懼、不公與暴力的複雜心路歷程。

當時中國社會的緊張氛圍與個體命運的無奈。文章也有日常生活的細節,如裝修新家、與子女的互動、被監視和追蹤的經歷,也透露了方勵之夫婦在被通緝前後的心理狀態和生活變化。

方勵之李淑嫻通緝令

我沒有料到,我們那樣匆匆地離開家,就很難再回去了。這是我們第一次有的一個像個家樣的家;這是我們婚後長達十八年分離之後才建起的家;這是為慶祝我們終於團圓,我不惜傾全部積蓄而裝修好的家。

1987年,勵之「罷官」徹底回家,孩子長大了,勵之母親年老也來同住。這幾年,我們都進入科研教學。勵之任國內外好幾家雜誌的編輯尚未被「罷」,大批書籍雜誌源源而來。原已擁擠的北大蔚秀園住房就凌亂不堪。中國大學的教授、講師沒有辦公室,都是在家裡備課。我只能在老人、孩子都入睡後的夜間,準備我的講稿。

與13結下不解之緣

適逢1987年春全國人大開會期間,剛被開除、革職的勵之變成中外記者採訪的對象;雖然按上級「打招呼」的要求,我多次婉拒他們於門外,但機靈的香港記者卻往往以學生樣的身份擠進門來;我們有一些全國人大代表的朋友,其中有的仍然趁便來看我們。

不知道在什麼機遇之下,我們家住房的問題竟然受到關注。在我們不存奢望的時候,科學院院長親自過問此事。按照勵之的級別,根據科學院正在分的幾種可選擇的條件,稍經協商,我作了選定。這就是我們離家出走時的住房。

它座落在科學院南小區,地址房號是:保福寺916樓1101號和1102號。這是一個新建區,據說,原來向上級呈報的計劃是為「博士後」的年輕人建的,所以建材因陋就簡,每戶住房面積都不大,全樓只有為數極少的幾戶是三室一廳,位於最搶手的樓層。這極少的幾戶當然是為領導或老幹部準備的。因此,分給我家的是兩個房號。本樓像我們這種情況的不只一家。

916樓是一座12層高的樓,我家住第11層最頂頭兩號。「頂頭」是我選的,為了清靜。這次總算沒住頂層,1101恰恰又是「13」(按二進位表達式),看來,我們的命運和13這個「不吉利數」結下不解之緣。

我並不太喜歡這個新家的環境。統一格式的幾棟高樓,比肩站立在馬路兩邊,已經太擠的樓間,還有塵土飛揚的工地和擁擠的自由市場,這裡除了買菜方便,別無優點。不久知道,916樓正南不出500米處就是警局海淀分局。這點我毫不在意,只是處處感到從地面到天空,連同空氣都不能與北大相比。

在北大我住餅的幾處,室內雖然擁擠,但時時能聽到北大的聲息。北大那種特有的時而寧靜,時而喧囂,時而鬆散,時而激盪的呼吸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再有,北大無處不在的綠蔭,北大的湖光塔影,未明湖畔的晨讀,大飯廳里的鼓譟,都點點滴滴灑在我的心裡。

北大記憶

不管是春、是秋,也不管是冬、是夏,每天大清早,我從睡夢中醒來,套上一雙球鞋,穿過迷濛的晨曦,大步跑一程燕園的小路,或是留神快走在沿湖的積雪大道上,然後爬上北大鐘亭的小土坡,深深地吸進湖水滋潤著的校園空氣,向我們的北大問好,向每一棵樹問好,向鮮花,向小慚淌好。有時,我再下到土坡旁的草地上,作幾段體操;有時,我信步走到湖邊的花神廟,就近看看湖水下的游魚。等我快步往家裡跑時,正是吱吱喳喳的孩子們穿過校園上學的時候了。這樣,我夜讀的疲乏、住室內混濁的空氣,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北大校園的生靈,以清新明麗之氣注入我的胸懷,我得到新的平衡。

不管是我處於順境,被選作「模範生」和「三好學生」的時候,也不管是我被標為「右派」,淪為北大賤民的時候,我都會把我的歡樂、我的自豪、我的不解、我的擔憂、我的悲傷、甚至我一時的絕望,向北大傾訴。每當我高興得或憂傷得坐不下來時,會推上破舊的自行車,或漫不經心地騎上去,在北大遊蕩。

我熟悉學生區那有規律的或擠或松;也知道年青人陣發性的調皮搗旦,眾多人聚在一起的熱烈爭議,雙雙情侶排他性的在一角細語。校內小商店購物,新華書店來了哪種新書?北大小小郵電所工作人員的埋怨,埋怨這裡實在比海淀正式郵局的工作量都大得多,信箱有時滿得往外冒,……這就是北大的學生活動聚集處——「三角地」。

我熟悉北大,北大也熟悉我。在北大從作學生到作老師,一住三十五個年頭(1952-1987)。本系、外系不少長輩和同輩人認識我,圖書館的人認識,就連門衛也認識,近來保衛科的人想必是認得更清楚的了。我只要在北大轉一圈,北大人心裡的溫度,北大人在想什麼?北大的情緒,北大的喜、怒、哀、樂都會和我交流。更有時被人拉住,站在路邊,三言兩語,盡訴所想。我的精神在北大這個大的包容量之內,得到更深的陶冶,一次次達到新的寧靜。

好在,保福寺離北大不遠,我又在北大講課。所以,搬家沒有使我離開北大。

打扮新家

都說中國的事運轉得很慢,也不盡然。1987年3月開全國人大,4月我家就分到新房。5月,我盤算著,怎樣按我們的可能,把新房子安排得最合用。我取出所有的存款,預計可能再有的收入,挖空心思,尋找財源,有生第一次試圖打扮一下新分到的住房。

在勵之被「罷官」、被「批判」之後,我竟然有這樣的興致,使有的人驚奇;也有人說我傻,因為房子是公家的,何必作這樣的投資。但此事卻得到更多朋友的理解和賞識。這說明,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們重視的是什麼,我們追求的又是什麼。

說來也可憐,兩個受過良好教育、有教授頭銜(其中,勵之還是學部委員以及有長長一串學術職務),有多本著述問世、合起來已有六十六年年資的人,總共積蓄不足五千元人民幣!還好,有姐妹兄弟的幫助、朋友的借款,我在裝修的期間湊足了一萬元人民幣(以1988年我們兩人的月收入計,這相當於政府付給的實際月收入的25~29倍)。這剛剛夠付裝修的首次必須費用。就這樣,一年多,再用我的講課附加費,我們的年終獎金,主要是稿費等額外收入,才如期還清了債。

這個新家既沒有地板,也沒有像樣的衛生間和廚房,更沒有任何一件稍稍華貴的家俱,但在同輩身處中國大陸境內、又不為官的知識份子中,它不僅顯得很好,大概可以稱為是絕無僅有的了。

1988年8月,我們雙雙去了一趟澳大利亞。經過香港時,勵之又完成欠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黃林秀蓮學人」的邀請計劃。用這些收入,我們買了計算機;熱情的澳門銀行家,為酬謝我們在澳門的訪問、演講,給計算機配齊了列印設備。

這樣,如我們所期,這個家也是我們的工作室。我布置了書房,有圍在牆壁、頂天立地的書櫥,有研究生討論的地方,有較多人聚會的場所。我們原打算在這裡好好做一些教學和科學研究。勵之不只一次向他的研究生和同事說:「等中國的計算機系統可以和世界聯網之後,出國不出國就沒有差別了,我還不願意把時間化在路程上呢!」

建家等了十八年

1988年底,我以超工作量完成教學;勵之的論文數量、質量在天文台都位居第一。我們拿到一筆年終獎金。用這筆錢,買了中等的化纖地毯,只夠鋪一半房間的地面。那天,正逢幾位年輕人來,看我們在冷風裡忙上忙下,就七手八腳幫忙鋪好。這樣,客廳立即顯得明亮而雅致了。

的確,作這樣的投資,我們是想找回那些失去的時間,延伸我們的工作時限和工作領域。

因為,自從我們在風雨飄搖中,在北大校園學生區16樓建立了那小小的家之後,算是安安頓頓地在一起過了整整八年。此後就勞燕分飛,天各一方。每年的「探親假」十二天,有時還要分頭去看孩子,再相會。近幾年,他因開會、因事回家,相聚的時間多一些;我們又儘量把講學、出國的機會安排在一起,朋友們也幫忙促成。但是,總不像有個家。這次我們算真有一個可以工作、傾談、可以無言相對的一片屬於我們自己的地方了。

等了十八年,重建這個家,十八年後的時間分外可貴。我們幾乎每天工作到深夜。埋頭工作的同時,我們有自己生活的原則,我們有自己作為人的尊嚴。這促使1989年初,在大雪紛紛的年假日,勵之起草了給中國軍委主席鄧小平的公開信,呼籲釋放魏京生等政治犯,期望以此使中國迎來一個和諧、繁榮的四十周年。這也促使我們在接到美國總統Bush的2月26日晚宴的正式請帖之後,欣然前往。

看來,這樣的生活也是不允許的。1989年2月26日,布希晚宴我們受阻,就是一個訊號。之後,出現了更多的異樣:

比如,不止一次有陌生人打電話到我家,說找派出所或公安分局;也有我們的朋友從飛機場向我家打電話,卻由派出所或陌生人接了去。有時,突然電話鈴響,只要我們兩人之一去接,報了名字,馬上對方就掛斷。

監聽、跟蹤不斷

又比如,我習慣清晨鍛練身體;在新居附近清冷而光禿的馬路上,人們此時總是行色匆忙,但多次有一位壯實的男子守在樓角正對的街口瞭望,眼光隨著我穿過橫街。電話被竊聽,我們早就知道,作得如此露骨,則是近來的變化。幹事人的笨拙和疏忽,想來不至如此;這已超出特工的需要,只能解釋為有意恫嚇。

在清冷而冷清的街角佇立、觀察如我這樣一個毫不起眼的教師,只能解釋為認人。

再有一件事,當時引得我大笑不止。本區居民委員會在樓口守候我好幾天,問開電梯的小泵娘、問我的兒子。終於在四月十一日晚,幾位自稱居委會的家庭婦女樣的人找到我家,一定要開門進來。

晚上,我們需要安靜地工作,少有不速之客。在她們大聲申明「有公事」情形下,只好請進。進門之後,仔細看了我的家和我,問明我的確是方勵之的妻子李淑嫻,說是來要我「作計劃生育計劃」的,叫我填表。我聽了大笑說:「不用作什麼計劃,我有兩個大大的兒子,我已經五十多歲了,你們可以放心!」她們還盤問我另一個兒子的去向,我一一回答,笑著把她們送走。

這個當時被認為笑話的事,其實已經露出破綻,只不過沒有引起注意。因為,我家的戶口沒有遷到這個區,還在北大。共產黨統治下的戶口管理嚴格,城市居民緊緊地束縛在戶口本上,愈是切身不可缺的東西,就愈密切地聯繫於戶口之上。我每月只能到北大領取鎊種必須的票證,要在北大買米、買糧、買各種定量的供應品。

好在我在北大工作,而所有的商店幾乎像學生一樣上、下班,我從北大回來,不一定能趕上本區的供應時間。一切「公務」在北大辦不會給我帶來不便。但是,本區居委會的名單上絕不會有我家,結論只能是,她們是受命來對我進行核對,並近距離仔細認人的。

事實愈來愈明顯,我們在中國政府的「另冊」中,已經又「升級」了。為了不使1989年4月中旬開始的、以學生為主的中國民主運動,背上我們的「黑鍋」,我們自始至終都小心地避開。

毋庸諱言,我們是支持學生的民主、自由要求的。長期以來,我們的思想,我們的一言一行,對學生是有影響的。我們所說,既有邏輯,也合乎情理;我們所做,既不是為了狹隘的私利,更沒有超出憲法允許的範圍。

但是,中國共產黨要是想整人,有時不直接言明真正的原因,而會不顧事實、或編造出「真象」來為所謂的「階級鬥爭」服務。正因為中國政府否認中國有政治犯,就不得不掩飾、歪曲、編造;即使被稱為「刑事犯」,也得不到公正的公開審判。四十年來,無一政治運動例外。僅一次「反右」,就有約五十萬名戴上「右派」帽子的標準政治犯,被默默無聞地殘害,勞改,發配,……。如今,對我們如此,對廣大的學生、市民也是如此。

上了黑名單

所以,運動剛剛開始不久,當局在新華門打了人,就按「既定方針」毫無邏輯地編造小字報,嫁禍於我。4月26日《人民日報》社論發表的前後,中國共產黨的、政府的各級系統,層層傳達,點我們的名,稱之為「黑手」。

好心的、相識或不相識的朋友,有從中原大地、有從邊遠鄉鎮、有從海外,連續不斷打來電話。有詢問的、有出主意的、有願意接我們去躲避的。本地的熱心朋友,有登門看望的;有的乾脆說,他已準備了車,請我們收拾必要用品,到一個地方暫避些時……。我們為這種患難中不避嫌的行為深深感動。

幾十年來,人們都知道,大的運動捲來,最後都會按照當政者的意願進行清算,更何況我們已經被點了名。我們把這些人和事一一記在心裡,卻仍舊在家裡安心地作我們的工作。

5月3日,袁木、何東昌等,為當時天安門僵持的局面,主持記者招待會。明顯安排好的,由中共官辦記協的人發難,點方勵之的名,然後袁、何二人唱起雙簧。對方勵之或早、或近的有關報導,任意編排、歪曲、造謠;用說謊、愚民的方式掩蓋方勵之一再提到的人權原則;用狹隘、煽動的語言,斷章取義、顛倒是非的方式,指方勵之「沒有愛國心」、「損害國家利益」。

這段相當長的雙簧,已經是公開對我們進行恐嚇了。有的記者在會議進行中就接通了我家的電話,擔心我們已被逮捕,足可見當場的騰騰殺氣。但是,我們還是安心地在家裡,並且準備就有關我們的不實之辭進行答辯,或訴諸憲法保證的法律。

戲劇性的一個起伏之後,形勢更為緊張。更為緊迫的忠告,更急的邀請,……接踵而來。也有人用電話對我公然地威脅。但我們仍然在家裡。

5月23日,勵之要去大同開「宇宙學」的會,他是會議的主要被邀請人。前一天,一位好心的年輕人,滿懷憂慮地找到我,悄悄地向我說:「李老師,我從高幹親友處,得到可靠消息,內部文件很厲害地點了你們的名,一再提『方、李夫婦』,你難道不能勸勸方老師不去開會嗎?別人不敢勸他。很多人都知道,他在危險中。這時候,只有家人在一起才好一點。」

我相信這位年輕朋友,但我知道,很難改變勵之對人已作的承諾,何況會議主持人及承辦單位已多次來電催促。我把消息轉告勵之,提醒他是非常時期,一到大同就給我電話,務必保持聯繫;又希望他注意北京的變化,回家時先看陽台上有沒有我作的記號,也許我已被捕;再約定,假如我被迫出走,先到山西太原,去看正在他二妹家的婆母,我們將在那裡相會,是福、是禍都在一起。

當天,他在車站等了半天,為了遣散外地學生,已售出票的車停發,卻不斷發出向南、不需驗票的車(編輯註:不讓各地大學生入北京)。他又回到家來,繼續寫他的論文。

充滿不安與恐怖

5月24日一早,勵之又出發去車站等。臨行,我一半認真、一半玩笑地向同去開會的年輕同事說:「我把他交給你了!到時候要原樣交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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