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鉤沉 > 正文

六四/孔捷生:最後的北京

作者:

障。在戒備森嚴的工事後面,曾經喧響過地動山搖的吶喊,旌旗蔽日,蔚為壯觀,令氣像蕭森的紫禁城九重龍鳳闕黯然失色。轉眼翻覆,狂飆般揮舞的手臂和仆倒的身影,已化為浮雕,凝固在人民英雄紀念碑被煙火燻黑的漢白玉基座上。而偌大一個廣場,已變成全世界最大的戰時兵營。

番號龐雜、兵種各異的三十萬大軍虎踞京師,時局嚴峻而又撲朔迷離。其時我和許多人一樣,隱約覺得滿城硝煙之中掩蓋著種種可能的變局――那意味著一場兵燹,於這個創傷累累的民族來說,絕非幸事。

若然當局就此一戰勝定,其後的手段自是不言而喻。五十日震驚朝野的全民運動,清濁立判,對那些鐵了心下殺手的政治老人來說,「黨」和「政」已不足倚,唯有「軍」可以拱衛這座危城,今後相當一段時間,北京最權威的聲音將是槍栓的錚響。

預料之中的大搜捕、大清洗已迫在眉睫。

我並沒有將所有凶兆都告訴已被驚悸和愁苦所壓倒的妻子。屠城次日,我前後致電兩位可斷定有大麻煩的朋友,其家人簡短答曰:「不在。」然後掛斷。我再打過去,一開口先報姓名,對方才吐出富於暗示性的一句:「他離開北京了。」

這是警訊。我能不能離開北京?之後又何去何從?

我一夜無眠。

三、

而這一夜裡,北京的情勢似有了許多變化。

各城區槍聲大多歸於沉寂,只有城南上半夜傳來兩起自動火器短促的射擊聲,並曾有一兩聲爆炸。城南一帶,民風剽悍,尚未完全停止以卵擊石的抵抗。倒是殺戮最慘重的西長安街一路像墳場一樣死寂。

那些為著一個光榮夢想而捐軀的英烈,只成了周而復始的歷史演義的幾行註腳。而這部發皴的黃卷,已被續寫了無數情節近似的章回。

下半夜,所有聲響都在濃稠的夜色中沉澱下去。我曉得,這一充滿生死歌哭的篇章已經完結。其後,有一種紛沓的動響從夜幕中傳來,低沉、有力,像冰川徐緩而沉重的移動,像洪水漫過布滿卵石的河床。我驀地掙脫困頓,下床躡足摸向窗前。我想,這片城區每一個心膽俱裂的戰敗者都會被這陣沉悶的聲波所驚動,和我一樣,偷偷掀開窗簾窺測。

這絕對是戰爭狀態下才得一見的景像――見首不見尾的大部隊在夜色掩護下悄悄移動,密麻麻的鋼盔組成方隊,攢動著刺刀的叢林,每隔一定行距就顫巍巍地招展出肩背式報話機纖細的三菱形天線。沒有口令,甚至沒有半聲咳嗽,軍容肅整,緊張而肅然地行進。長街兩側涌動著滾滾鐵流,左出右進,廣場守軍魚貫撤出,新開抵的集團軍旋即接防。

似乎只有裝甲部隊沒挪窩。若然那群鋼鐵巨獸咆哮起來,滿北京城的百姓一定以為戰事重燃。對當局來說,沒有比這群龐然大物沉重地鎮住共和國的心臟更具像征意義的了。

毋庸置疑,外間電訊關於「變局」的喧囂聒噪純屬子虛烏有。

那些兇猛強悍的攻城主力撤走了,代之以已在郊區屯兵多日而又不大清楚城裡出了什麼大事的外圍部隊。

我伏在窗前半個鐘頭,看來這浩浩蕩蕩的大換防要持續到拂曉。我曾想像會突發一些小騷亂,在黑暗中醒著的高樓和平房,會飛出瓶子或半截磚頭,挾著熾烈的仇恨和無謂的盲動,呼嘯墜落寒光閃爍的鋼盔之上,於是暗夜裡將突發暴喝和一輪亂槍……然而,重壓在櫛次鱗比的樓宇之上的只是一團死氣,什麼也沒發生。

血氣最盛的北京人也被殺怕了。

姑勿論會種植下天大的禍根和死結,畢竟,吾國曆朝歷代的鎮山寶總不會失傳,那就是立竿見影的霹靂手段――殺!

就這樣,一個新紀元尚未開始就結束了。四十年來,那些纂修黨史、軍史的御用專家們總在忙碌,不懈地對史料實行增補、篡改、消滅。只有這一段落,他們始終是無法迴避而又理屈詞窮的。最佳的辦法是令老百姓對這五十日刻骨銘心的經歷徹底遺忘。如果可以乞靈於超自然的力量,他們甚至會祭出某種神乎其技的無上心法,讓十一億人民一夜失憶,統統少活五十日!

類似的工作已經開始。

四、

天明,槍聲已渺的北京城有了一些新氣像。

接防廣場的新軍組成小分隊,背挎鋼槍,槍口朝下,唱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軍歌,沿長街出動拆除路障。有的軍官出面向附近的供電局、房管局等單位交涉,借用掃帚和手推車,用作清理打掃路面。被橫過來阻擋軍車的交通隔離帶一一歸位,只有那些被坦克輾過的扭曲鐵欄和殘碎水泥墩被扔進垃圾堆。

官兵們幹得很起勁,汗水蘸透了草綠色的軍衣。先兩日委棄於路心的褪色旗幟,不知何時已被人悄悄拾走,大概是當作歷史文物收藏吧;路邊還有一兩根紅布條,也不曉得官兵們認不認得它的來頭,總之掃帚到處,歸於塵土;倒有一冊薄薄的什麼書,是學生撤退時遺落的,被「六四」下午的驟雨打濕,而後又干透變黃。一士兵拾起翻翻,交給挎手槍的軍官……這打掃戰場的過程,有如一出無情節的默劇,而觀眾則站滿公寓大樓的走廊或臨街房間,憑窗俯瞰,不再躲躲閃閃,卻默不作聲。

雙方的肢體語言各自表達著什麼。

這種無聲的對峙直到中午,民眾開始軟化,先是供電局出來了廿多人幫助清理路障,其後我和許多被困了數日的居民也涌到街上,圍攏著這幫官兵打探情況。

人們自然認出這批軍人並非當日攻城主力,卻也不敢施展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攻心戰,但一口惡氣無論如何咽不下去,於是劈頭一句都是這般問:「你們是二十七軍的嗎?」當時,京城盛傳沿公主墳、軍事博物館、木樨地、西單、六部口強行推進的西路軍是二十七集團軍,那一路狂攻濫殺,長街伏屍累累,令人髮指。這血海深仇是永難開解的。

對此一問。兵們都迅速回答:「不是。」

「那你們是哪個軍區的呢?」民眾追問。

兵們不答。他們都很年輕,也靦腆。倒是那軍官搶過去答:「我們都是中國人民解放軍。」

這軍官顯然是軍校栽培出來的,見得場面。大兵們就不是那麼回事了,越來越多的居民大有把他們隔離開來盤問之勢。

「你們以前進過北京?」民眾問一士兵。

「沒有。」士兵口音濃重,模樣也很敦厚。

「你們進來之前知道北京的情況?」民眾愈加大膽。

士兵很窘迫,嘴唇一動,不知說什麼好。

另一撥居民更具挑釁性,某中年婦女問一位壯實的機槍手:「你們是人民子弟兵,怎能向人民開槍呢?」

機槍手臉色陡變,不答腔,提著武器穿出人群,趕緊向分隊靠攏。

倒是那位軍官仍在人叢中侃侃而談。市民雖覺得這支新軍對自己並無多少敵意,面對當官的卻不敢放肆,只轉彎抹角找話說,沒搬出叮叮噹噹的唇槍舌劍。軍官不知怎的生出諸多感觸,說道:「像今天這樣,我們軍人就寬心了。我們最怕老百姓不理解,罵我們……」軍官眼圈也紅了。

毫無疑問,他們當屬戒嚴初期幾度入城未遂的部隊之一。那陣北京人眾志成城,以血肉之軀力擋數十萬雄師。茫然不知所措的官兵在郊縣風餐露宿,到處挨罵,郊縣農民甚至以鐵耙封鎖公路,扎穿軍車輪胎。部隊士氣沮喪抑鬱,不知此來為何。除了「四.二六社論」反覆洗腦,連電視及諸種報紙都禁看(當時中央電視台及幾家大報都明顯傾向民運)。面對四面敵意,他們覺得除了抽像的「上級」,誰也不需要他們來北京現世。日子一拖再拖,軍心幾近崩潰。或許,這就是他們未被選中出任攻城主力部隊的原因。

眼前這位軍官樣子誠懇,感情豐富,更有文化。他除去戒嚴部隊指揮部發下來的關於「反革命暴徒」襲擊解放軍的通報外.是否曉得「六四」揮師疾進的先頭部隊有過什麼作為?以他在軍校修得的學識是否清楚在充滿暴力和血淚的中國歷史上,用正規軍乃至坦克和自行火炮來撲滅學生運動,也是開天闢地的頭一回?以他對世界軍事史的素養,是否記得起哪個國家的教科書把武裝部隊射殺手無寸鐵的平民的戰例堂而皇之地記載進去?

我不敢斷言他沒有閃過諸如此類的念頭;正如我不相信這些敦厚樸實的農村兵和精幹強悍的軍校生是殺人狂。事實上,當日的逃兵和集體怠戰的部隊之多,是極為直觀的例子――他們畢竟是人民的子弟。

不用過多久,全北京都將曉得軍事法庭開始秘密審判一批批違抗命令的指戰員,上至集團軍軍長下至普通軍官,都受到極嚴厲的處置。與此同時,世界現代軍事史的一項創舉在北京誕生――一個國家的武裝部隊向平民開戰,並戰而勝之,因此得到隆重的授勳。這場閃電戰的結局近於完美,一方是上百萬的城市居民,一方是以寡敵眾的精兵勁旅。他們導演了一場壯烈的陸空立體戰爭(假若北京不是內陸城市,並肩出動的還將會有海軍)。

這場「聖戰」,這些故事,在這座城市將會世代相傳,永遠牢記。

五、

下午,劉心武來電話。我以為他只是打聽廣場動態,實想不到他這麼快就能弄到飛往南方的機票。亂世危城,這簡直是奇蹟。

票是次日下午的,但劉告訴我,司機拒絕開車到這邊來接我,因這一段路途關隘重重,從城東到前門,幾乎要「檢閱」盡各大軍區、各兵種的戰時防區。司機對建國門尤其恐懼,那裡的大兵兇橫跋扈,連日在外交公寓一帶亂槍掃射,曾將埃及使館武官的家射得落花流水(訊息來自外電),或許這有助於向中東國家推銷國產軍火吧;再加上方勵之夫婦潛入美國使

責任編輯: 於飛  來源:RFA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13/0519/30720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