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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孔捷生:最後的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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館避難,導致使館區兵力激增,便衣成群,截查所有車輛,形跡可疑者可立斃於槍下。

我彷徨無計,怎樣才能在戒嚴之中趕赴距離遙遠的首都機場呢?我也得知劉再復、王安憶二位本要到新加坡訪問,是六月五日的國際航班,結果滿城烽火,機場變得可望不可即,現時這兩位竟不知去向。

「我在安定門等你,你自己想辦法過來吧。」劉心武掛斷電話。

小亂入城,大亂下鄉。這是飽經離亂的中國人以血淚凝成的生存要訣。走終須是要走的,「儒以文亂法」,中國知識分子數千年來的宿命就是――如果不「和中央保持一致」,即為異端,即為亂臣賊子,必須無情地加以鎮壓、整肅、撲滅。此番又將如何?那隻永不言倦的鐵腕,將以雷霆萬鈞的態勢來完成我們那份惶惑的想像。

妻子自然十分耽心我前去安定門的兇險,但兩害相權取其輕,還是早走早著。她給我畫了一張詳細的路線圖,如何儘可能從胡同繞行,避開重兵扼防的主要路口,還囑咐我好多注意事項。總之,只要我平安,在快要到來的暑假,她將攜孩子到南方與我團聚。北京這場兵燹,她的心也涼了,讓我回去聯繫有關方面,以後舉家南遷,遠離京師,遠離這政治風暴的中心,到山重水複的南方去過下半世太平日子去……說著說著,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妻子生於斯,長於斯,終於夢碎,內心何等悲涼!

沒什麼可收拾的,何況我不可能拎著一個在哨兵眼中至為可疑的行李袋去履險。須知此行原是逃難而非度假。只是我結婚十年,總像候鳥一樣南來北往,但每年夏秋都在北京這個家中寫作,竟已淡忘了南方夏季的濕熱滋味,然而和眼前的瓦礫焦土、硝煙血痕相比,遙迢的家鄉簡直是避秦桃源。

妻子略略知道我這次來京之前在南方民運風潮中的作為,便一再問我回去將會有什麼麻煩。我安慰道:時代到底不一樣了,這十年的滄桑巨變,有時反是身在首都不易感知到的。過去大江南北鐵板一塊,天子一聲號令,舉國地動山搖;而今各省有了些實權,甚至有若干自家的政令,懂得如何虛應故事去和中央集權周旋。尤其粵省,如今一派和平安逸,若為發財故,搏殺者便如過江之鯽;若在驅策人們去「批判鬥爭」,實在缺乏原動力,連街邊擺攤賣彩票的檔主都曉得那是一出演濫了的宮闈劇。

話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也是安撫自己,是否如此,我心裡也沒底。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有躲不過的禍,我寧在嶺南領受那份麻煩,而對北京的刺刀槍托避之則吉。

六、

這天是公元一九八九年六月九日。

晚上七時正,全世界的衛星通訊網都同步轉播了鄧小平亮相併發表講話的電視新聞。這就是著名的「六.九」講話。

這位國際共產主義的巨擘自從和另一位風雲人物戈巴契夫會見之後,就像隱形一般遁入歷史帷幕後面,以致舉世震驚的「六四」真相有了許多離奇的版本。

此刻,一切都塵埃落定。

億萬中國人很久都沒看到過這麼齊全的黨政軍頭頭腦腦濟濟一堂、集體出鏡了。那些年邁得只剩一口氣的幾朝元老也被搬出來,正襟危坐,肅然注視著居中這位曾與之出生入死、榮辱與共的老戰友。此公身經幾許風雨,命途多舛,仍不墮其鐵石一般的意志,實為紅色政權的中流砥柱。他們之間無論有幾多恩怨嫌隙,終須和這位強人共進退,勉力分擔這份其重無比的千秋功罪。

於是全世界都屏息聽取這位東方強人的現身說法。這是一種典型價值體系的箴言,是一種獨特思維方式最清楚不過的詮釋――鄧小平擲地有聲地給這起劃時代大事件「定性」,指出這是兩個不同主義你死我活的嚴重鬥爭。簡明,精闢,不尚繁瑣論證。世人再一次被明白無誤地告知:在中國,異質的信仰不可能有生存空間。所有理想的衝突,必須用流血來解決。

這個有數千年文明的帝國,正統撲殺異端是一條鐵律,也是家常便飯,並非今人首創,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接下來,鄧小平提議黨政軍頭腦們集體起立,為衝突中死去的解放軍指戰員、武警、公安幹警默哀一分鐘。

前述的價值體系,這一下子得到了更形像的表述。因為,這個莊重儀式之後,鄧小平竟沒有對死傷百倍於軍人的學生和平民有任何表示。

他們死了是白死。

這段重要新聞播完,那遙遠外部世界震悚之餘,定然一片譁然。但此際我則枯坐良久,無言無容。幻滅二字,若不僅從詞義上去理解它,而從內心深處真正體驗到它,那種萬念俱灰的感受竟是不可言狀的。

我身為「六四」屠殺事件的見證人,迄今血脈賁張,那慘烈的景像永世不忘。但我自問是個理性健全的知識分子,歷史觀和價值觀不至於被一夜槍聲徹底摧毀。我沒有能力對鄧小平作「春秋」式的定論,他無疑是中國現代史上的風雲人物,不管歷史對他如何判定,他首先是一個政權的化身,他是他所獻身信奉的那個主義的堅定戰士。他不能逾越自己。他讓我透過紛亂的歷史表像看到了事物的本質。正是這種冷酷而無可變更的本質,令我感到徹骨的恐懼和幻滅。

讀過喬治-奧尼爾的《一九八四》嗎?讀過卡夫卡的《審判》嗎?讀過薩特的《髒手》嗎?此刻,我才算是讀懂了。

是夜,北京槍聲不興。

七、

六月十日。

連日來籠罩著京城的似霧非霧的灰白薄靄一掃而光,天空出奇的晴朗,陽光甚至有著金黃澄澈的色澤。它令我覺得怪兀彆扭,然而,它或許就是好兆頭――這一刻,我就要離家遠行。

吻別妻兒,那雙腳卻遲遲邁不出門檻。我悵惘地顧盼這這個住了十年的家,至為強烈的離愁別緒襲進心頭,仿佛是一種朦朧而的預感……前路茫茫,歸期茫茫。這種預感是如此不祥,我不得不強行壓抑著這意念,終於走出家門。

妻子形容憔悴,為我只身前往安定門而憂心忡忡,更為我才返京未久就匆匆南下而傷感。八歲的兒子尚未識得表達離情,反而對即將到來的暑假充滿憧憬,熬過這數日無比沉悶的時光,他渴望自由和歡樂,他曉得暑假將南下和父親會合,於是童稚的心裡涌動著好多美麗的幻想。

……我推著單車踏上彈痕累累的前門大街,回望這幢灰色的公寓大樓,回望高處貼在窗戶上的兩張臉龐,那不祥的意念再度掠過心頭。這個家,我何時才能回來?如果我真的預知自己踏上的是一條不歸路,此時我又能有什麼別的選擇?

戒嚴巡邏隊過來了。我揮去雜念,低頭踏著「順民」的步點,推車前行。這三百米不能騎車,前頭就是第一道關隘,也是大軍突進廣場的第一個血戰之地。眾多年輕的嗓子曾在這裡豪唱《國際歌》與《義勇軍進行曲》,眾多陌生而堅強的臂膀挽成血肉長城,深信充溢天地間的浩然正氣可以阻擋槍彈和坦克的履帶,這一切都成了噩夢。

戰場打掃過了。前門路口拓清之後,不知從哪個方向開過來好幾輛野戰炊事車,停在美資肯塔基炸雞店門前。這間全球性的集團式快餐店,在北京擁有的這爿店鋪是其驕傲,一改它在美國本土路邊小店的形像,它坐落天安門廣場南邊路口,與前門、正陽門相對,盤踞著其它外資店鋪艷羨不已的好風水。如今,這一脈風水已被破壞殆盡。當晚,西南、正南兩路陸軍與空軍部隊掩殺而至,都在這兵家必爭的要衝之地發生戰鬥,第一個被射殺的就是肯塔基炸雞店的雇員。自那一夜至今,該店關門落鎖,空無一人。倒是門前幾輛炊事車蒸汽繚繞,啃了幾日榨菜和壓縮餅乾的軍人一批又一批前來輪候吃熱騰騰的雞蛋掛麵。那些兵們摘下鋼盔一屁股坐上去,都好奇地隔著落地玻璃窺看老美炸雞店的氣派,繼而去想像它的滋味。

人行道側下水道口的封蓋上,殘留著上一撥官兵潑下的麵湯,很多像蛔蟲一樣軟耷耷而且發脹的白麵條橫七豎八地粘在那裡。這在早年的人民解放軍,是不可想像的,連一小團玉米面窩窩頭渣兒也不許糟蹋。而今,槍也開了,人也殺了,再奢談早年形像已沒什麼意義。

我小心翼翼地在這些兵們面前經過,路人也不止我一個,這座城市死去數日,今天上班的人明顯多起來。戒嚴的防線昨日已後撤到正陽門兩側路口,前門東西大街已放行。我注意到炸雞店停車場的崗亭圍攏著幾個路人,探頭探腦往裡看。我當然知道裡面有何景觀。那晚,崗亭里兩條人命就在我十步之外喪送於亂槍之下。

既是擦身而過,我亦稍停步探看。那鋁合金崗亭有一串彈洞,窗玻璃更呲著一個觸目驚心的巨孔。亭里屍身已經挪走,一瞥之間,我的胃部不由猛地痙攣――大灘血泊已變黑,更顯出那坨白花花的糊狀腦漿之可怖;亭里還遺下死者值更執勤的紅臂章,躺在血泊之中。

六七米外正好有兩個背靠背挎著衝鋒鎗的哨兵,他們竟不干涉途人圍觀這極為刺激的殺人現場。也許這血案和他們這一彪人馬無涉,事不關己;也許此景可收心理恫嚇之效,無妨展覽;更大可能是上級並沒指示他們該如何去做。他們的上級此時忙得不可開交,這類細微末節,自是無暇理會。

再往前,就是歷史事件的中心了。那裡呈現著戰時狀態難得一見得圖景。它是一種像征,是一種勝利者的姿態,它昭告過往的北京市民:你們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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