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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曉明:兩個「禍從口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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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來,如今的中國社會和改革開放前的中國社會就象赤道與北極,許多事情是正好恰恰相反的,如果我們把那個時候比作炎炎夏日的話,那麼現在就好比是三九隆冬;如果那時是南極北極,現在就恰恰正處在赤道熱帶。

不說別的,就說一個小小的「怕」字吧,改革開放前的中國人最怕什麼?怕的是「禍從口出」,一個不小心說錯了話,那怕只是一個字一個詞,也會剎那間禍從天降,一下子變成個十惡不赦的「現行反革命」,不但自己要皮肉受苦挨批遭鬥,還會讓全家一塊兒跟著墜進萬劫不復的地獄。這樣的事例比比皆是經常上演,例如那年因為領呼「誰反對X主席就砸爛他的狗頭」時,不小心掉了個「誰」字,我們地委機關一夜之間就多了三個「現行反革命」,領呼者一分鐘以前還在聲色俱厲地痛批別人,一分鐘後就角色轉移,自己反倒成為批鬥對象,一時間偌大個機關人人自危,大伙兒全都大眼瞪著小眼,徹底傻了眼。

我讀初中時,還親身經歷過這樣的一件事:那時候滿大街不閒著,到處都貼著老人家紅光滿面的大小畫像。一天狂風驟起,只見我們的數學老師急急跑過來,一見到我們就慌慌張張地說:「快,快,那邊有一個毛主席掉下來了。」

這話一出口,在場的人全都驚得呆若木雞,天哪,這是什麼言論?「毛主席掉下來了!」多麼反動透頂。怔了好一會兒,才有人反應過來,那肯定只是一張毛主席像被風吹掉下來了。於是立刻有兩個學生上前點著老師的鼻子一聲斷喝:「你在胡說些什麼?偉大領袖怎麼會掉下來?」

滿頭白髮的數學老師楞了一會,這才突然發現自己剛才說漏了一個字,頓時臉色變得象紙一樣蒼白,他慌不迭地低下頭,嘴裡連聲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有罪,我有罪,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請罪。」說罷,老頭子轉身在一張領袖像前連連躹躬請罪。幸好那時在場的人不多,又都是他班裡的學生,大伙兒沒有繼續深究下去。不然學校長長的「牛鬼蛇神」隊伍里,毫無疑問又要增添一個我們熟悉的老頭了。

可是改革開放以後情況恰恰相反,中國人不再擔憂「禍從口出」,卻整天在提心弔膽,擔憂「禍從口入」了。而且那「入」的,也不再是什麼空泛的話語,而是實實在在吃進肚子裡去的東西,譬如什麼三聚氰銨、地溝油、瘦肉精一類。搞得許多人情願餓著肚子混充減肥,也不願去敞開肚子一飽口福。

一個「出」,一個「入」,僅僅一個字,卻象一個個十分奇怪的輪迴,既反映出這個社會巨大的進步,也折射出轉型時期普遍的無奈與隱憂。

不過話說回來,當年我也偶爾遇上過幾次「禍從口入」的風波,回憶起來至今仍然記憶猶新。

一、「肥肉」風波

1966年的「雙搶」到了,這又是一個當年曾經如雷灌耳,如今卻再也難以聽見的名詞。它的全稱其實應該叫做「搶收搶種」,是江南農村一年四季里最為忙碌的時節。田裡的早稻這時金燦燦地熟了,必須馬上收割入庫,晚稻的秧苗綠油油地泛青,要在剛剛收割的稻田裡馬上插下去。「人誤田一時,地誤人一季」,這個時候那怕只稍稍延誤一天,都會直接影響全年的收成。

因此那時每年到了這個時候,信奉「以糧為綱」的舉國上下都會象是又在經歷一場人民戰爭一般地緊張忙碌。農民自然是首當其衝,整天忙得連軸轉。城裡的機關學校也不閒著,必須休學停工幾天,組織人馬打著紅旗戴著草帽去鄉下割稻子插秧。通往鄉村的主要幹道上此時墮胎如織,金黃色的田畈里到處紅旗飄揚,歌聲震天。那場面,那氣勢,用宋丹丹小品的語言來形容,就叫做「那是相當的壯觀!」

可要命的是,這「壯觀」雖然好看卻是不大好熬,因為那時正當七月中旬,是炎熱江南一年四季中最為悶熱的時節,中午氣溫常常會上升到攝氏37、8度乃至更高。成熟的稻田此時密不透風,上邊炎陽烘烤,下邊水氣蒸騰,置身其間,猶如走進了一個碩大無比的蒸籠,在裡面揮汗如雨地勞作,那滋味、那煎熬自然可想而知,直到今天讓我回憶,還常常後怕不已。

農民們勞作慣了,可能稍微好點。而城裡的幹部職工這時候就遭罪了,雖說有時只下去一、二天,但那份煎熬卻非常可怕,曬得黝黑的不說,中暑的暈厥的哪一年都少不了幾個,有時甚至還會出現個把「烈士」。我記得那年劉姓縣長的夫人去參加「雙搶」,不幸中暑死了,就被評了個烈士。不知是不是因為她丈夫是縣長,人家把喪葬規格弄得偏高了一點,還是其他的什麼原因。反正不久後「文化革命」來臨,此事成為縣長「腐蝕變質」的一樁莫大罪行,鋪天蓋地的大字報眾口一詞,都說他是在假公濟私,濫用職權給自己的臭老婆臉上貼金。

說到這裡又有一個謎團浮上心頭,讓我至今都百思不解,你說當年「以糧為綱,」整個社會都在圍繞著農田忙碌,那份重視,那份壯觀,那份辛勞,那份煎熬是真真切切,可實際效果怎麼卻適得其反。越是重視,就越是年年都填不飽肚子吃不飽飯,遇上個不好的年景,還得絞盡腦汁整天尋找什麼「瓜菜代」。甚至還得提上打狗棍,拖家帶口地去逃荒要飯。可自從土地承包到農戶,一切就似乎是迎刃而解了,機關學校再不用敲鑼打鼓一年年去農村支援「雙搶」,農民們也再不用一年四季混天黑,還仍然填不飽肚皮,反而還有閒空外出去打工,去辦家庭工廠,糧食產量仍然在一年年往上增長。這裡面的變化實在是太大,我至今還說不清究竟是個什麼原因。

不過這樣在炎炎烈日下「雙搶」,還幸虧就發生在那時,如果放在今天,那肯定是不得了了不得,又成為驚天動地、牽動全社會神經的一件大事。你想想,如今嬌滴滴的「小皇帝」在太陽底下站上一會,都會昏倒暈厥一大片,假如說還要拉到農村去「雙搶」,那幾乎沒有懸念,肯定會變成一個個「站著出去,躺著回來。」再說啦,如今的孩子日常上學放學都要家長接送,一旦去農村勞動會是個什麼場面?我這兒早都替大傢伙想好了:家長們聞訊全都陪同出動,爺爺奶奶在田埂上為「小皇帝」打傘搧扇子,外公外婆餵他們喝飲料吃水果。而早已在單位請好假的爸爸媽媽們挽起褲腿,搶著下田去替子女們勞動……

行,扯遠了,還是接著回頭說那年「吃」出來的風波吧。

就在那樣一個赤日炎炎「雙搶」的日子,我們汗流浹背地幹了整整一個上午,好不容易才把那個懶洋洋卻又熾熱無比的太陽送到頭頂,可以去喘口氣吃午飯,慰勞一下自己早已飢腸轆轆的肚皮了。

不過那個時候不能自帶飯食,必須要和貧下中農「三同」,也就是一塊吃飯,一塊幹活,有時還要一塊住宿。當然吃飯不能白吃,要按照「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象當年傳說中的紅軍八路軍一樣交伙食費糧票。於是按規矩,我們分組由老師帶著去各戶農家吃飯。

記得那天一進門,幾個同學的眼睛立刻亮了,只見迎門八仙桌上放著三四碗菜,雖然大都是青菜豆腐,但中間卻亮汪汪醒目地放著一碗燉肉,那肉毫無例外是大肥膘,切成一塊塊大約兩寸的長條,在碗裡整齊地碼放著。

飢腸轆轆的肚皮不分好歹,只要是吃的都會香甜,更何況農家柴火燒的米飯格外香甜,於是同學們人人盛滿飯,等主人和同桌老師一聲招呼,便立刻如狼似虎地大嚼起來。一雙雙小眼睛全都骨碌碌旋轉,不時偷偷瞄向中間的那碗肥肉,有兩個人的筷子還不知不覺就向了那兒。

可是在我們和那碗肥肉中間,分明還橫亘著一座高山,一座很難逾越的高山,那就是老師嚴厲的眼睛,那天的支農活動由造反派組織,帶領我們的是從別處來的不熟悉的老師,年紀不大卻格外嚴肅,看見誰的筷子靠近肉碗,就會狠狠瞪那人一眼,嚇得他趕快把筷子轉向了豆腐或青菜。

這樣的攻防戰持續了好一會,中間那碗肥肉依然毫髮未缺,弄得我們心裡象貓撓一樣著急。要知道那可是香噴噴的大肥肉哇,我們已經好久沒能與它們親密接觸了。

那時候城裡的豬肉需憑票供應,普通人一周也難得吃上二次豬肉,更別說這樣香噴噴油漬漬的大肥肉了,不,那不是肥肉,而是仙丹妙藥,能好好滋潤一下我們乾涸己久的腸胃,可惡的老師,你為什麼不讓我們享受一塊呢?

機會總是垂青有準備的腦袋,中間老師要離桌去添飯,只見他剛背過身,就有一個男同學快如閃電一般伸出筷子,挾起塊肥肉三口兩口便下了肚。其他同學也不甘落後,等老師坐回桌上,就只見半碗亮汪汪的肉湯了。

老師的臉色剎那間變得很難看,狠狠瞪了我們每人一眼,只是當著主人的面沒有發作,等到離開主人家,他立刻劈頭蓋臉給了我們每人一頓狠狠的訓斥。

原來那時農家的生活更加貧困,只是逢年過節或家裡有人來幫忙,才能費盡心思搞來點肥肉,不過那很大程度上只用來放在桌上擺擺樣子,藉以表明主人家的誠心與好客的,作用就象今天祭祀時的供品差不多,只能看不能吃,當然更不能吃光的。譬如今天桌上放的這碗肉,本來是在農忙時有人來家吃飯,才每天端上來作作樣子,然後又端回去的。如今卻被我們風捲殘雲般一頓吃光了,主人家還不知該怎樣地犯愁呢。

批評到這兒,老師又挨個查問了我們的家庭出身,看樣子如果有人家庭成份不好,他還會上綱上線地狠挖「階級根源」。幸好那天除我以外,組裡的同學們大都來自鐵路新村,屬於在工人階級中也是響噹噹的「鐵老大」,成份比老師本人的還要好,所以老師只好悻悻地不再作聲了。

不過那以後等我再去農家吃飯時,都會注意不去踫中間照例會有的那一碗肥肉,因為我知道在那些油汪汪的亮光里,其實包含著那時社會太多的規矩、太多難以表露的酸辛。

二、一個饅頭惹出的風波

我曾經挨過一次狠狠的批判,那是在一個今後說起來都沒人會相信的年代。我們一群十四、五歲的孩子自己背著鋪蓋,跋山涉水幾十里路去到一個偏僻的小山村。

我們如此千幸萬苦地趕去,並不是因為那裡有什麼奇麗的風光,或者是什麼名人大家的故居。而是因為那裡的貧下中農當時正有一些十分驚人的創舉:他們在自己破舊的茅屋裡貼滿了偉人的畫像,從牆根一直糊到了天花板上。他們讓六七十歲的老太太上台背誦毛主席語錄,張著滿口沒牙的嘴高唱《學習大寨趕大寨》。他們為我們樹立了「三忠於四無限」光輝的榜樣,所以我們要頂著風冒著雨,一步一步地踏著羊腸小徑,走進那個空前絕後特殊的氛圍。

你猜對了,那個年代確實絕無僅有,是在「文化革命」高潮時期的1968年。

那個時候的人們吃不起麵包香腸,礦泉水、方便麵、肯德基什麼的,更還在大洋彼岸某個遙遠的地方徘徊,要到幾十年後才能與中國人見面。發到我們每人手裡的乾糧是「兩白」,兩斤白面饅頭,再配上一行軍壺「涼白干,」那就是我們一路的口糧。隊伍到達目的地時開水早喝完了,最後剩下一小塊干硬的饅頭實在咽不下去,我瞅瞅四下里沒人注意,就悄悄把饅頭向身後一扔,然後又聽老師們訓話去了。

也是合該我那天有事,那小半個饅頭「骨碌碌」地一滾,正好滾到了一個人腳下,那人穿一身「山寨」得很像一回事的草綠色准軍裝,胸口戴著個比飯碗還大的偉人像章,樣子雖然不太威武,卻有著一個當時在學校里至高無上,如今卻是踏破鐵鞋也覓不出來的尊貴頭銜:校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隊長,其地位與今天的校長實在不差上下。

於是在老師講話結束後工宣隊長就上台了,他把目光先威嚴地朝我所在的角落掃一眼,然後才開口說道:「革命的同學們,我們今天是來向貧下中農學習的,可有人竟然一進村就犯了個大錯誤,大家看!」

他藏在背後的右手這時突然高高舉起,於是我的眼球就差點從眼眶裡跳躍而出了,因為我看見剛才被我扔掉的饅頭,現在竟然在他的手裡高高地出現了。

「千萬別小看了這麼一塊饅頭」。工宣隊長這時放慢了語氣,十分沉痛地說:「舊社會咱們窮人吃糠咽菜,只有地主老財才能吃上這樣雪白的饅頭。如今雖然翻身解放,可我們絕不能忘記,全世界還有三分之二的勞動人民沒有解放,還在挨餓受凍,根本就吃不上這樣好的白面饅頭。今天我們就是要小題大做,狠狠批判從這塊饅頭上暴露出的資產階級思想。小王,站起來!」

我在幾百雙眼睛的聚光燈里畏畏縮縮地站了起來,心裡暗暗怨恨那座深山裡竟然全是些堅硬的石頭,沒有一條地縫可以讓我鑽進去。我有點無師自通地低下頭,聽老師和同學們爭先恐後地發言,有的說我翻身忘了本,有的說我家庭出身本來就不太好,更應該好好挖掘思想和階級的根源……

這件事讓我一直耿耿於懷,以後那個工宣隊長調離學校,我很想去校門口放上一串鞭炮,以表示對這個瘟神終於滾蛋了的無比興奮。再以後徹底否定「文革」,我又常常現身說法,用這件事說明「文革」時期的無法無天和蠻橫無理。想想看,那年我才十五歲呀,又沒有做錯什麼事,卻遭受到了如此無情無義的批判。

可是近年來不知怎地,我的心境突然間就有了些奇異的變化,如今再看見賓館飯店裡那些整桌整桌倒掉的酒席,學校餐桌上那些滿目狼藉的飯菜,海濱路旁那些慘遭遺棄的半拉子工程……我的眼前就會常常閃現出工宣隊長當年那幅嚴峻的面容,還有他手裡高舉著的那半拉饅頭,殘酷的血色在歲月的衝擊下漸漸消褪,歷史的帷幕里悄悄地閃射出來幾縷理性的光焰。

當年那種批判的形式無疑是錯誤的,上綱上線的分析也著實蠻橫無理,更別說那些憑空臆想出來的「三分之二人民在受苦」。但那位工宣隊長的話卻至少有一點是對的,那就是不能奢侈浪費!

或許我們今天的收入已經足夠買上幾千幾萬個饅頭,但遠方貧困的山村里畢竟還有貧苦的孩子缺吃少穿,許多災區的孩子至今仍在睜著無助的大眼晴。也許今天世界上沒有什麼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可非洲的荒漠裡,貪婪的兀鷹仍然在整天守侯著那些行將餓死的饑民……在這樣天差地別的世界上,我們有權利浪費麼?有麼?

「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當年老祖宗們的話如今會常常地迴響在耳畔,讓我有些惶惑有些畏懼地開始思索:是不是又該開上幾次那樣的批判會了,狠狠地,毫不留情地、上綱上線地,在我們這個乍暖還寒、卻已經開始暴殄天物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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