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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鄭義:廣西吃人狂潮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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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共產黨幾十年的歷史中,從未中止過對人道主義的猛烈攻擊。他們十分明白:只有徹底壓制和剷除人性,才能把人變為他們殘酷鬥爭的馴服工具,才能毫無困難地唆使人們像野獸般地撲向他們的政敵。可公然提倡獸性,反對人性在文明社會未免太缺少欺騙性了。於是他們在「人道主義」前面加了個限制詞「革命」。而什麼是「革命」、什麼是「階級敵人」則是個毫無規定性的橡皮尺。於是在「革命人道主義」的旗幟下,他們可以用最殘暴的手段來虐殺一切人!

王副書記為我們打開綠燈

還是在許多年前,一次與劉賓雁同車南下,我同他談起廣西文革的大屠殺及人吃人慘劇。文革時,我在廣西便對此略有耳聞,但恍若天方夜譚,叫人難以相信。一九八四年,在北京改《老井》,一位廣西作家曾向我痛陳大屠殺及人吃人的種種慘境。言之鑿鑿,我不能不信。我問賓雁兄知否?知道。問賓雁兄打算寫否?不,不想寫,太醜惡了!好,我寫!從那一刻起,我便背上了這沉重無比的十字架。——知我者,曉明矣!你知道這是我無法推卻的歷史使命,便和我一起扛起這十字架,走向廣西。為此,我終生感激你。廣西的十萬冤魂也會永遠感激你。

我的十萬冤魂兄弟們,護佑曉明吧![編者註:作者此時尚未與妻子合。]她不僅屬於我,也屬於你們!冥冥之中,你們是能聽到我的呼喚的!捧起你們被砍落的頭顱,塞回破腹而出的心臟與肝膽,索回你們被分而食之的胳膊、大腿、眼珠、生殖器,站起來!把血燃作火炬!把披散的長髮飄為旌旗!去到那深宮侯門向食人魔王索命吧!去到那緊鎖的牢門中護衛曉明及一切愛你的兄弟姐妹吧!

成都赴南寧,一路馬不停蹄。南寧給我們的印象是淳樸美好的。一下車,便請一三輪車工人拉我們去找旅館。要價很低,態度極佳。見第一處咱們未選中,便又殷情迎上來,要帶我們去另一處。以為他想再掙我們錢,便婉言謝絕,在附近徒步找尋。那漢子並不走遠,不時過來給咱們參謀。看來,他並非看中了咱們幾個小錢,而確實是放心不下。咱倆感慨不已。這便是咱們遇見的第一個南寧人。南寧的公共汽車上下車秩序亦使人感嘆:人們彬彬如君子,一個窄窄的車門,居然可以分成左右,一排上,一排下。我敢說,在全國各大城市,上下車如此謙讓有序的,只有南寧。雨天,各處停放的自行車,皆披著主人脫下的雨衣,花花綠綠一片。民風淳厚古樸,使人覺得彷佛誤入桃花源。那一刻,我幾乎懷疑起大屠殺、人食人的慘劇。我簡直希望那一切只不過是誤傳。

馬上開始工作。通過關係,我找到廣西自治區政法委員會副書記王某,出示介紹信,並按照咱倆事先商量好的口徑說明來意:收集資料,研究文革中的反常心理,從心理學的角度探討文革對人民的毒害。(儘量把問題輕描淡寫,怕引起政法部門的警惕。數十年來,共產黨從來隱藏自己統治下的一切罪行。為共產黨政權護短遮醜,已成為各級官吏條件反射般的高度自覺。)王副書記態度尚好,接談半小時,承認廣西文革期間曾屠殺九餘萬人(據不完全統計)。這個數字,與我在民間多次聽說的相去不遠,估計出入不過百分之五十。談話間接一電話,氣得他幾乎在電話里破口大罵:梧州海關有嚴重舞弊行為,由於他們手中有各級幹部直至自治區領導幹部的把柄(走私活動被海關掌握),於是有恃無恐,哪一級派員清查都不買帳。這次由政法委及某部門牽頭組成的調查組下去,也居然大吃閉門羹……。放下電話,氣虎虎地拍打著桌上正閱的一案卷,說某幹部文革中親自指揮殺害了幾位無辜者,被判處死刑緩期。現在翻案,稱數字不確,落實下來不足十人,要求減刑。「中央一再強調處理從寬,該處死的沒處死,該判的沒判,本來就已經寬大無邊了。全區文革期間屠殺九萬多,只判了十幾個死刑!就算殺五十幾個不確實,殺二十幾個人才判死刑緩期還覺得冤枉!天下有這樣的事嗎?笑話!」——看來,這位王副書記還是個手上沒血、屁股上沒屎的好人。他在我的介紹信後簽上意見:請區處遺辦接洽。蓋上大印。我辭謝出來,感到旗開得勝:在最高主管部門能了解到這些情況,已屬不易了。更重要的是:綠燈已經打開。

副師長在賓陽親自主持殺人現場會

根據各界朋友們給咱們提供的線索,次日我到自治區「處遺辦」「處理文化大革命遺留問題辦公室」。這是一個從省到縣甚至到鄉的辦案系統。因為各級黨、政及公檢法部門在文革中都不乾淨,只好設立了這一臨時機構以打開局面),請他們加蓋公章,在介紹信上簽署意見,批轉南寧地區、梧州地區、柳州地區接待。明知在他們的檔案庫里就有我所需要的全部材料,但我深知中國的官僚機構,越到上層,越是守口如瓶、戒備森嚴。我的目標是縣村。在那裡,我手執層層批轉的「尚方寶劍」,估計可以看到案卷,掌握如山鐵證;又可接觸各類當事人,掌握第一手材料;還能了解歷史傳統、風土人情。

賓陽是南寧附近的交通樞紐,人口稠密的商業中心。這裡殺人數目全區之冠。縣處遺辦的領導紀委副書記老李,一股腦向我傾訴了大屠殺的全過程:駐軍某師長兼任縣革委主任,覺得無組織的亂鬥亂打死人氣派還不夠大,階級鬥爭的颱風颳得還不夠猛,便親自布置,召來各公社民兵,武裝幹部,在縣城盧墟的鬧市區開「殺人現場會」。一次數十人拖上來,頸掛地富反壞右黑牌,宣布「罪狀」:「某某地主,剝削勞動人民;某某右派,攻擊社會主義;某某現行反革命,破壞文化大革命……」每人寥寥一、二語。然後高聲問圍觀群眾:「毛主席說:『專政是群眾的專政』——對這些死不悔改的階級敵人,大家說,怎麼辦?」瘋狂而渴望嗜血的人群發出一聲吼叫:「殺!」便一擁而上,有人提起事先準備好的棍棒,有人拾起路邊的磚瓦石塊,一陣毒打,不到十數分鐘,跪作一排的「階級敵人」全部斃命。「殺人現場會」後,布置民兵幹部回各公社照此辦理,而副師長則坐鎮縣革委,每日催各公社電話報殺人數字。開始人們下不了手,於是將殺人數字較低的公社全縣通報批評:「階級鬥爭蓋子尚未揭開!」在該首長的電話、會議督戰下,在他親臨殺人現場指導檢查下,賓陽縣在短短二十天內,便屠殺三千餘人!該首長亦深知如此亂殺下去後果嚴重,便一面聲稱要制止亂殺,一面卻開幹部會,公然號召抓緊時間,突擊殺人:「現在還可以,到時候就不能再殺了」云云;還親自規定:不准開槍,要用刺刀,用棍棒……。

一時間裡,全縣一片「紅色恐怖」,連縣城盧墟城的鬧市也死屍遍地。這個幾乎位於廣西正中的交通樞紐,頓時交通斷絕。無人敢收殮掩埋的屍體堵塞了道路。屍體和血泊上灑滿石灰。血腥味和屍臭瀰漫在縣城的街市。每日天未黑盡,街道上已杳無人跡……。十幾年來,許多當年的劊子手都受到黨紀國法的懲處,而這位賓陽事件的策劃者、組織者、指揮者卻在軍隊保護下榮升為廣州警備區副司令,並以此銜光榮離休,在廣州的深宅大院裡悠閒養老。縣處遺辦主任李副書記憤怒地遞給我一份以該縣名義上報的控訴書,堅決要求將該副師長繩之以法。

當年的殺人兇手們,紛紛交上會議記錄、電話記錄,對於他們伏法、而全縣屠殺的總指揮者逍遙法外大呼冤屈。

上林——南寧附近一山區小縣,人口少,但殺人按比例全區第一。記不清是何原因,總之未能查閱案卷。幸好手中有朋友托朋友的名單,文化界的朋友們盛情款待,殺雞擺宴。席間談起上林文革殺人情況,一陣「階級鬥爭的十二級颱風」刮來,人們便開始亂抓亂打亂殺。一時間殺人如麻(數字不在手邊),縣城電線桿上皆掛滿人頭。問及吃人,滿座皆稱上林吃人不多,遠遠比不上武宣等縣。人們記得的案例是:某將人活活剖腹取肝後得意洋洋提回家吃。半途見一人,問:被殺者同意你吃他肝了嗎?答曰沒問。不行不行,他若不答應,你吃他的肝沒用。(本地迷信,吃甚補甚。)某將肝丟棄,又去抓了一個「階級敵人」,用種種酷刑,逼迫被害者同意被食,遂活剖取肝而食。採訪之餘,老莫還向我談了他死裡逃生的經歷:一日晨,被專政的「牛鬼蛇神」們正在田裡勞改,忽一隊武裝民兵來押人去開批鬥會。老莫見難友們都被押走,卻無人叫他,便恭敬地問一民兵。那民兵考慮一番,說:「只叫我來帶自己村的人,你去不去我不管。」老莫遂未去會場。而那日參加批鬥會的人,全被打死,無一倖免……。

如情似夢的灕江水

回南寧,……在邕江畔的夕陽下,我們游泳、散步、商討下一步採訪方案:從各渠道的消息看,武宣縣應該是這次採訪的重點。我力主再跑數縣,取得經驗,最後搏武宣……。夕陽西下,泊在岸邊的水上舞廳霓虹燈閃爍,在江流上撒下碎彤萬點。柔和的江風徐來,輕輕掀動你紫紅色的連衣裙,把你豐滿的乳胸和腰肢勾勒得楚楚動人……。和嬌妻徜徉於這良辰美景之中,我一次又一次感到那殘酷的一切太不真實,太不可思議。……我甚至一時弄不清楚究竟什麼才是這個國度的真實面貌?殘暴是和平生活的間隙?也許,今日這寧靜和平的辰光,正是兩次腥風血雨之間的夢境。

中華民族的國粹:殺孩子斬草除根

馬不停蹄地緊張採訪。我的採訪本上記載了越來越多的血色文字。……

蒙山縣某村大殺牛鬼蛇神,連吃奶的孩子也不放過。先虐殺其父母,然後用繩索往孩子們脖子上一套,拖上就走。有稍大的孩子,認得是常來家打牌喝酒的熟人,叫道,×伯伯,你莫開玩笑……。話音未落,已被套住喉嚨。案卷上兇手們的供詞:「我們套上就跑,背後大路上塵土飛揚。……」沒到地方,孩子們大多已被勒死、拖死,連哭都沒哭一聲。把孩子們扔進一廢棄的防空壕,再抱起大石往裡……。一家夫婦,男人有出身問題,女人卻是百分之百的貧下中農。女人抱著即將被殺害的幾個(三個?)孩子哭成一團。她的要求不高:「給我留下一個最小的也好啊!」但民兵們毫無人性地連她懷中正吃奶的孩子也一起套走。【二訪廣西,在游花山崖畫時,幾位廣西詩人也給咱們講了類似細節:母親忍淚給將死的孩子換上新衣,說叔叔們要帶他去外婆家。天真的孩子怎知這是他幼小生命的末日,歡天喜地而去……】——殺孩子斬草除根,這中華民族的封建國粹,在我查閱的案卷中多有記載。最「人道」的是行刑前鑑別男女性別,殺男留女。一案卷中載:一兇手抱起孩子一摸,說是女的,又一兇手上前複查;組織者仍不放心,又親自檢查,小女嬰方得倖免。據多人向我提供:桂北融安縣便有一條「寡婦街」。一條街的男人和男嬰均被屠戮殆盡,唯存女性。

殺完人,便殺被害者的豬雞鴨鵝,賤價拍賣家產,買酒「慶功」,行同盜匪,無恥之尤!這個去縣城僅二華里左右的村莊(其他村也殺),籠罩著一片恐怖氣氛。一晚,巡邏民兵無聊,想進某家坐坐。拍門聲驚得主人喃喃自語:「該我了,該我了……」馬上懸樑自盡。民兵們聽到響聲,砸開門將他救活。(此人文革後任生產隊長。)濫殺無辜、人人自危之狀,可見一斑。

晚上,我通過縣處遺辦邀請的一位中年農民如約而至。此人聲音低沉,少語寡言。但正是他冒著生命危險在一本秘密日記上逐日記錄了該村的大屠殺。我問他要日記,可惜[日記]在清查處理案件時交給了工作組,大約已作為證據而歸入某級檔案。他低沉地向我追述了種種慘無人道的事件和細節。最後我才發現:正是他後來出於深深的同情娶了那位連吃奶孩子都未能保住的女人。那女人又生了幾個孩子,都已上學了。……八三年後「處遺」時,兇手們要上門賠罪,女人拒不接受。後來在有關人員「說服動員」下,勉強同意。於是兇手們帶上幾斤點心,幾斤肉,跪下賠罪。女人在有關政策的「教育」下,接受了兇手們的賠罪,將血海深仇一筆勾銷,還含淚給兇手們倒茶。天哪!我的善良的人們啊!我簡直弄不清你們這遺忘一切罪行的善良到底是美德還是惡行!由於複雜的歷史原因,我當然同意不必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但不能一筆勾銷,不能遺忘!要把這些滔天罪行、這些兇手、這些殺人理論連同一切毫無人性的政治、法律制度一起釘上歷史的恥辱柱!我當時便開始懷疑:誘騙善良的人們遺忘這舊日的罪行,正是為了醞釀新的罪行。——果不其然:慘無人性的統治者,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大開殺戒,對手無寸鐵、對他們懷著善良願望的人民使用機槍坦克!他們仍然以人民的名義、以無產階級專政的名義、以國家的名義、以共產黨的名義、以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名義、以社會主義的名義、以行將就木的獨裁者的名義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故伎重演與未被徹底清算的舊的罪行血脈相承。」

鼓勵年輕姑娘殺人,殺幾人稱幾姐

鍾山縣某村,武鬥民兵遠赴賀縣(?)圍攻四·二二派的據點(某礦)時死一人,遂在俘虜中任意抓了三人返村祭墳。其中二人系國內外知名的工程師夫婦;只要是經該工程師簽名認可的礦砂,國外一律免檢。礦區被圍時,夫婦二人未能及時逃脫,於是被視為俘虜。在埋葬武鬥烈士的祭墳儀式上,主持者宣布罪狀;某,工程師,幫助設計武鬥工事;每月工資高達一百多元!工程師請求發言,大約他想辯解未曾參與武鬥及工事之設計建造,他不是建築工程師;他肯定還要說他妻子直到今天還是全國人大代表,不經全國人大,警局都不能逮捕……。主持者禁止他發言。一聲槍響,幾位姑娘率先衝上來,掄起馬刀就砍。三人剎時間便倒臥血泊。然後將受難者屍體拋入墳坑,再於他們屍體之上安置享祭者的棺木。【令人不解的是,人們往往煽動、鼓勵年輕姑娘殺人,殺過幾人便尊稱幾姐,新修的文革史志材料上稱:三姐四姐、五姐等頗多,最多有九姐十姐!】請鄉政府官員帶我去殺人現場,皆面作難色,稱「忘了」。我知道這是託詞,堅持請求。他們陪我驅車至該村,連詢幾人皆稱「忘了」。當年那麼大的殺人場面,十來年就忘了?終於抓到一村幹部,只好帶我去。村後二里許的一塊平坦草坡上,有一處荒草掩蓋的墓穴。民兵的棺木遷葬了,幾位無辜者的骸骨亦在八三年處遺後被親人帶走了。工程師夫婦在北京工作的兒子洗淨雙親的遺骨,用麻紙一塊塊包裹起背走了。頭骨上深深的刀痕清晰可辨。……那村依一座拔地而起的石灰岩山而建,景色如畫。萋萋芳草,掩蓋了昔日的罪行。牧歸時分,牛群馱著橫坐的孩子們緩緩行過……

上林縣某村,採訪一位殺人而食的支部書記。案子他早已供認不諱,案情亦不複雜,普通得我至今已無任何印象。但這位食人者的形象卻牢牢刻在我記憶中。談起往事,他如同談一件與己無關的閒事,談笑自若。我早就將相機準備好,大光圈,慢速度(屋裡一般較暗),開始談話時便選擇好座位,似乎漫不經心地隨手擺弄相機,根據目測估計距離,估計取景。趁他不注意相機時輕輕撳動快門。這些未遭懲辦(最多開除黨籍)的兇手們不喜歡拍照。現在他們沒有多大壓力,完全會斷然拒絕。談及吃人,他興致勃勃談到在游擊隊時就吃過敵人,彷佛這是他歷史中最光榮的一部份。見他談起人肝的種種吃法,我突發一異想天開的問題:「人肝怎麼做最好吃?」他答道:「烤著吃最好吃,香。煮的有腥味。」——上帝啊,他們吃過多少人呀?

在該村,鄉幹部帶我尋訪另一位殺人而食的主犯,可惜他外出未歸。天色已晚,只好登車返縣。

訪問殺人食肉的貧下中農老人

一日,我要去尋訪一著名案例中的首犯。人們說要走許多路,勸我不去。我執意要去,走多少路都要去。我想在面對面的接觸中增加感性認識。

在一座殘破待修的木橋前,小車停下。我們步行到某村。在一座低矮陰暗的農舍里,我終於見到了蒼老的兇手。案情我早已背熟:解放時,該村一地主上山為匪,剿匪時,將地主及其兩兒槍斃;一起上山的小兒年尚幼小,判刑勞改。釋放回村,已無立錐之地,便到鄰村認一戶貧下中農為父母,老實勤勉地耕種收穫。不料文革突至,村里要搞階級鬥爭無產階級專政,手頭竟無人可殺。忽憶起地主之幼子尚在鄰村,便命民兵去抓。誰知鄰村早已動手,將他關起來。從窗里,他看見舊村民兵至,自忖死期已至。為了少受點罪,立即上吊自殺。民兵們衝上樓去,將他放下救活,五花大綁押解回村。半途,他任打死也不肯再挪動一步。於是塞進竹編的豬籠,抬回村去。在村中將他綁在電線桿上,打得死去活來還不解恨,便用燒紅的鍋鏟一點點烙。死去活來,活來死去。趁他昏死過去時,拖到小河邊一塊傾斜著伸入水中的岩石上,幾人用樹枝按住他四肢,兇手易晚生動手剖腹……。

——這就是易晚生啦?瘦小而乾癟的老頭兒。我們進去時,他正和幾個老頭在玩紙牌消遣。也是該頤養天年的年紀了。可你為何要動手殺人取肝?老人的開場白極為英勇無畏:「對,什麼我都承認。我已經八十六歲了,不怕坐牢。反正活不了幾天了!」【公安機關未捕他的理由正是年事已高(!),「抓不抓沒意思,一抓起來肯定死在監獄裡……」】說罷,老人挑戰似地昂首望著我。但我並未應戰,只是與他侃侃而談。「——為什麼要殺他?他父親上山當土匪,弄得全村不安,我那陣兒是民兵,每天晚上站崗巡邏,幾十天時間,槍托子把衣裳都磨爛了。……他父親有什麼罪惡?把村里準備燒磚瓦的一垛草放火燒了!害得大家沒東西燒磚瓦!……是我殺了他。誰來問我都不怕,幹革命,心紅膽壯!全村人都擁護我。毛主席說:不是我們殺了他,就是他殺了我們!你死我活,階級鬥爭!……我犯了錯誤:應該由政府來殺,不該由我們來殺。……是我動的手。頭一把刀割不動,扔了。第二把刀才切開。……伸手去掏心肝,血熱得燙手。只好從河裡戽水沖,沖涼了我把心肝掏出來,一人切一塊,全村人拿回家吃了。……」

——好一位敢作敢當的老英雄!年近九旬,仍豪氣不減當年。天空驀然陰沉下來,隨即飄潑大雨而至。暴雨從天井裡傾入,濺得我們都挪動了下小竹凳。望著這陰暗潮濕的屋子,簡陋的幾件破家具,屋角的老石磨,身上的補丁衣,我怎麼也生不出仇恨。相反,面對這幾十年前是貧下中農,幾十年後的今天仍舊是貧下中農的老人,一種深深的同情油然而生。他們堅決地階級鬥爭了,他們殘酷地殺人食肉了,但他們得到共產黨所允諾的幸福生活了嗎?可憐的鬥爭而未獲解放的人們!可憐的被閹割了人性的人們!

我給老人和他的老石磨、爛家具拍了照。又是幾年過去了,老人大約已不在人世。那麼,那幾張照片將是他的遺照了。在我關於廣西的著作中,我將為老人立傳,並附上他的照片。

上林三里公社大血案血泊沒腳

在鍾山縣,類似殺人分食的案例不少,但如此活活折磨的卻不多。如另一案中,受害者剛被毆倒在地,人們便蜂擁而上執刀割肉。未能擁進里圍的指揮者(記得好像是支書)大呼:「不許搶!生殖器(記不清當地土語了)是我的!」受害者苦苦哀求:「行行好,讓我快點死吧!」一人大發「善心」,狠狠一棒將其擊昏。受害者名字我尚記得:甘大作。

上林縣三里公社曾發生一起大屠殺,一次殺害一百六十餘人。起因於一起「國會縱火案」:在軍隊支持下,一派成立革委會後,加緊打擊另一派。幾人密謀,半夜用一小炸藥包在自己的公社革委牆上爆破了一直徑不超過一米的窟窿。天未明,廣播喇叭就公布這是對立派破壞新生紅色政權的罪行,號召以戰鬥來保衛。隨即開始大肆逮捕,將對立派骨幹及「牛鬼蛇神」一百六十餘人押解到河邊,一聲令下,用刺刀、槍托、大棒驅趕到河中。有些人高呼著「毛主席萬歲」向河中走去。橋上的民兵打靶似地射殺未淹死的人。一水性好的人潛泳順水逃遁,人們沿岸追了二里,終將其擊斃。一百六十餘人無一倖免。那天到過現場的人們都扔掉了鞋:血泊沒腳,鞋全泡透了。

還是在該縣,我訪問了一位被害者遺屬。在一間極其簡陋的土房內,我見到了這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他父親被民兵在村外暗殺,將屍體扔進山洞。他母親因做稻草人誤用了有偉大領袖的報紙,被批鬥死。他的兩個哥哥也被打死。親戚帶上這顆獨苗子逃到三里,恰逢三里血案,嚇得他們又逃往他方。那時節,他不過六、七歲,不懂事,天天哭喊著要回家。他哪裡知道一家人早已死絕,欲斬草除根的兇手們正到處找他!小伙子平靜地訴說著往事,淚水在眼眶裡不停地打轉。但他克制著,硬是沒讓它掉下來。在回憶的間隙,他顯然是按照幹部們的布置,不斷說黨和政府對他的照顧。(彷佛是給他安排了一個臨時工。)他這些感恩表白,像鋼針般扎著我的心!孩子,那麼,又是誰殺害了你全家親人呢?是日寇嗎?是土匪強盜嗎?是「國民黨反動派」嗎?不要忘了,孩子,你的親人們和十萬廣西人民是在共產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中國、是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艷陽高照下的無產階級專政銅牆鐵壁里同時被害的!

陪同我的幹部,隨口講起某村的一樁慘事,以此證明這孩子親人之死尚非慘絕人寰:一中學生正在犁田(耙田?),忽來人通知帶上語錄和繩子立即到公社開會。剛到公社,便被用他自帶的繩索將其綁縛,毒打致死。老父老母已六十來歲,聞訊拉著架子車去收屍。血跡斑斑的屍首拉回來卻無處掩埋:集體地是不許埋,自留地是不許埋,山坡上也不讓埋!——如此死無葬身之地,有何彌天大罪嗎?不,他僅僅是一個對立派(四·二二派)!老兩口萬般無奈,只好踉踉蹌蹌將兒子屍體背上荒山,回家取來煤油和幾斤黃豆(有黃豆易將屍體燒盡),架起一堆火燒屍。老父一邊燒一邊哭喊:「天哪!誰聽說過人世上有這種慘事啊!哪有自己動手燒自己兒子的啊!天哪!你睜眼看看吧!……」

灰飛煙滅。一個年輕的生命轉瞬之間消失得無蹤無影。而那水牛,還拖著犁耙佇立在水田裡等候小主人歸來……

還有比這更悲慘的事嗎?悲慘是不能比較,尤其是不能容許旁觀者比較的。我只能說還有類似的慘劇。記不確是哪縣了,反正是鐘山、蒙山二縣。案卷里兇手們描述了如下場面:深夜,一行武裝民兵押解一男一女到村外活埋。男的是剛成年的兒子,女的是母親。她畢業於清華(北大?),因丈夫解放時去了台灣,便成為憑空捏造的「反共救國軍」的當然成員。在活埋坑裡,母親問兒子:「咱們就這麼死了嗎?」兒子答母親:「不承認是死,承認也是死,反正不免一死!」兇手們令他們躺下,開始填土。忽然兒子翻身坐起,說:這麼死太難受了!」兇手遂一梭標刺穿胸膛,往回一拽,梭標頭上帶出一塊肺,血如湧泉……——我翻閱案卷時,身旁一位處遺辦工作人員介紹道:兇手們的供述中隱瞞了一個重要情節:他們猥褻地強迫兒子趴在母親身上活埋的。哦,記起來了,這正是那個聞名全廣西的醜惡無比的案例!

割下地主女兒的頭顱當籃球擲

如此醜惡的案例尚有若干:有強迫孫子背年邁無力的老祖父赴刑場的;有強迫兒子捧起剛被打死的父親的血塗在「烈士墓碑」上讓亡靈享血祭的;有教師想吃「美人心」而將自己漂亮的女學生打死挖心的。【此案曾落實,但兇手後翻供,說他舉鐵鍬去挖心時鏟不動。女學生死時背著小弟弟(妹妹?)胸前交叉的布背帶很結實。我追詢最初的案卷,處遺人員稱怎麼也找不到了!】

著名語言學家、北大教授王力家鄉博白縣尚有一案:一浪蕩貧下中農子弟趁亂欲強姦一地富女兒,女不從,便將女殺死。又到公社革委領導處要求入黨、表揚:我對階級敵人鬥爭多堅決!領導說:光我們知道還不行,得讓大家都了解你的事跡……。該無賴將被害者頭顱割下,到公社中學,趁放學之際在籃球場上以人頭作球,蹦來跳去,「投籃」不休,引得人山人海圍觀,人人自愧弗如。於是大會表揚,光榮入黨……。——我因時間不夠,未親赴博白縣落實此案,但此類傳聞,其實可靠性十有八九。文革中,我曾聽說一人肩扛一條人腿回家去吃,大白天招搖過市,那腳上還穿著褲子。此事頗不可信。但十年之後此行廣西,我居然在某縣又聽目擊者幾乎一字不差地講述了一遍,連那腳上的褲子亦千真萬確,絕非杜撰!

……結束了對那孤兒的採訪,那孩子送我出來。我一手摟著他肩,默默而行。他哥哥死時,大約也是這個年齡。二十幾歲,多好的年華!我感覺一股青春的生命力從他那結實的肩臂上驀然傳遍我全身!這股美好充沛的生命之流激動得我淚流滿面。我使勁捏著下巴,強忍著失聲痛哭。不敢與他告別,幾大步跨上小車,命司機快走。車一起步,淚如決堤,再也無法閘住。幾秒鐘內,風雨大作!狂風挾著豆粒大的雨滴扑打著車窗……。剎時間,滿天是怒,滿天是悲,滿天是恨……。公路兩旁,挺秀的檸檬桉如溫柔美麗的少女亭亭玉立。驟起的狂風折斷虎口粗的樹枝,把枝葉鋪滿公路……。我彷佛看見了那靜立在田裡的水牛!我不明白這牛的形象何以如此強烈地震動著我的靈魂?也許它象徵著善良忠誠而受盡奴役、欺騙的勞動者?也許它象徵著強大而尚未覺醒的力量?——不,也許它僅僅象徵著一個默默無言的期待!

從那一刻起,只要我一坐上奔馳的北京吉普,車窗外無論是純潔的檸檬桉,無論是昂首佇立的水牛群,或是紅色的土地,毫無例外地都疊印著一張張滿懷期待的臉!我知道,這是鬼魂,是那慘死的十萬冤魂。他們默默地注視著我,眼中只有期待,只有期待,只有期待……。我們久久地對視著,誰也不開口說一句話。但我知道他們相信我。他們知道我的心。

安息吧,我的十萬同胞!只要一息尚存,我便要向全人類控訴他們的罪行!總有一天,我要將這反人類的罪惡釘上歷史的恥辱柱!

我起誓!

跑了南寧地區、梧州地區數縣之後,我感到外圍已掃清,可以進軍武宣了。根據慣例,仍先到地區處遺辦交涉。採訪筆記不在身邊,我記不起為何最後接待我的是公檢法部門?

我開始撞牆了。接待我的臭官僚們死不肯向我稍稍介紹一點武宣的情況!從他們的神情里,我看出他們決心封鎖消息,並儘量摸清我底細。談話都是緊張森嚴的,居然還安排了記錄員!好,讓你記!我故意不時提問、插話、說廢話,廢話里夾幾句有用的話,把這談話攪得亂七八糟。果然,那記錄員手忙腳亂,不知該如何記好。我的態度也變得愈來愈生硬,我不怕談砸了。反正對他們已不抱任何希望!

第一天的接觸,已使我感到前途艱險。官方走不通只有走民間,我得有兩手準備。在柳州市內轉悠,隨便闖進一家刊物,自報家門,聊起天來。平素深感無聊的知名度這時產生了意想不到的積極作用。一位編輯不僅讀過我的幾部主要作品,而且還熟悉山西作家群,喜歡山西文學。我向他說明真實來意及目前困難處境,他立即給我介紹了幾位重要的知情人。好了,有這個名單,不愁攻不破武宣這銅牆鐵壁!

……武宣縣整黨辦(處遺辦已合併其中)。柳州處遺辦及公檢法的翻版!任你怎麼問,就是個不吐真實情況!我手中已掌握一些武宣情況,點到一案,點頭承認一案,但詳細情況仍不透露。與我接談的兩位普通工作人員,簡直不敢抬眼看我。我明白,是領導逼他們來對我撒謊。我拂袖而去,不與他們再談。次日,整黨辦頭頭接待我,仍是尊口不開。問幾句,答一句,連擠牙膏還不如!我要看案卷,說案卷調走了。我忍無可忍,拍案而起。乾脆拉下臉來,指出:根據我了解的情況,案卷就在整黨辦!即使把正本調走,副本(特別是懲辦黨員幹部的案卷副本)肯定還留在整黨辦!面具撕破了,辦公室里頓時沉寂下來。他們無法否認、但又決不讓我看到案卷的那種王八吃秤砣的死硬態度,我算是了解得透透的了!好吧,不談案卷了,派車送我下鄉接觸當事人吧!好好,明天上午一上班你來,我親自給你安排!

對官方我已徹底絕望。第一天,我剛到縣招待所住下,便有一中年漢子找上門來。寒喧兩句,忽然發現他便是我名單上的第一人!我暗自驚奇這民間渠道竟如此消息靈通!來人不過五十,卻已是位扛過槍、打過仗的老游擊隊員了。他出身富豪,從家裡偷一條槍跑上山參加了共產黨游擊隊。由於性格耿介,看不慣醜惡現象,不僅沒靠革命資歷爬上去,反而老挨整,年至半百才剛剛結婚。好一條敢作敢當的漢子!一晚上,他把武宣文革大案要案連鍋端,並向我詳細介紹了武宣領導層內部錯綜複雜的情況……。我心裡踏實了。好吧,你們封鎖吧!

在柳州,我已接觸了一位原武宣中學校長,現柳州地區教育局訓導員吳某。他向我介紹了武宣中學的一吃人案:一夜,幾個學生押解他和另一(二?)位教師來到黔江邊,岸邊躺著幾具剛剛打死的屍體。(可能是叫他們先把打死的人從學校抬至江邊?記不確了。)學生命他們剖腹開膛取心肝:「快點弄!還等著弄回去宵夜呢!小心點,不准拉破腸子,弄髒了要你們命!」吳某剛舉起刀便暈倒了。另一位教師在刺刀威逼下戰戰兢兢取出心肝,學生們挑在槍上,回校宵夜。

到武宣後,我首先去武宣中學拍照。在學校食堂,在校園裡,在學生教室門口,在宿舍里都煮過人肉。雖然事過境遷,已不可能拍到分食人肉的情景,但拍下一處處作案現場也有意義。然後又到三兩里地遠的黔江碼頭上,按當事人告訴我的線索找到當年吳某舉刀暈倒的剖腹現場拍了照片。晚上老游擊隊員來找我,一口氣說出我一天的活動詳情。我驚訝之極問:有人跟蹤我?他說不是;但只要你一打聽當年屠殺、吃人的事,兇手們便緊張,而沉冤十載的受害者遺屬及正直的人們便奔走相告:上邊人來查訪了!所以他坐在家裡,便對我的活動情況了如指掌。跟蹤也可能有,但那是保護性措施。公檢法內想積極揭露武宣事件的一批同志已保證絕對保護我的安全……

好啊,武宣!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武宣!殺機微露的武宣!咱們走著瞧!

專吃男人生殖器的女革委副主任

次日晨,如約到整黨辦等派車。先讓我坐夠冷板凳,最後姍姍來遲的主任不住地道歉:車少啊,會議多啊,車壞了啊,司機病了啊……。我連聽都不要聽,反正是不給車。早知道如此!我轉身大步而去,從此再未登這個官衙的門。在不准查閱案卷的情況下,通過民間渠道採訪受害者遺屬,採訪老辦案人員、公檢法幹部,我也摸清了一些案件。

某案,小派(四·二二派)在大派(聯指派)數縣武裝力量的圍攻下潰敗而逃。某頭頭被擒,被剖腹挖肝,分食殆盡。後將他被剔得只剩副骨架子的殘骸掛在鬧市示眾,逼他妻子跪地請罪。一兇手執匕首在她背上劃了一刀,惋惜道:瘦了點,不好吃!然後逼問:這是你男人嗎?是。你男人是反革命嗎?是。女人已身懷六甲,血汗如雨。折磨夠了,最後說:你不是愛你男人嗎?你就抱著他人頭睡覺!於是將早已砍落的人頭塞給她,硬逼女人抱頭睡覺。在這種毫無人性的折磨下,女人精神分裂。

某案,一青年碼頭工人,因是小派成員,便藉口他曾倒賣過什麼東西(反正是一件不足掛齒的小事,記不清了),將其游鬥打倒在地,然後頭著地拖到江邊。至少有一百級左右的石階已將他磕得血肉模糊,昏死過去。兇手執刀開膛取心肝,一刀拉下去,他竟長噓一口氣,雙手將兇手抱住,嚇得兇手魂飛魄散……。我到他哥哥家採訪,一家人幾乎是麻木地回憶了往事,沒有控訴,沒有憤怒,只有心如死灰的淡默。妻子攜孩子早已遠嫁他鄉。我給他年近半百的哥哥照了相。這個虛腫的中年漢子早已成為一具喪失表情的木乃伊

某案,村支書將對立派某人妻子姦污,怕日後報仇雪恨,遂煽動村人將其全村同姓人家不分老幼悉數捉拿,並威脅利誘村人押解這些無辜者乘船渡過黔江,在縣城墟亭附近的鬧市區批鬥致死,割食殆盡。這便是武宣獨有的一例「滅族」案。

某案,一女民兵因參予殺人堅定勇敢,且專吃男人生殖器而聲名遠播,並因此入黨做官,官至武宣縣革委副主任。處遺時期中共中央書記處一天一個電話催問處理結果,並嚴厲責問:像這樣的人,為何還不趕快開除黨籍?但該女革委副主任拒不承認專吃生殖器,只承認一起吃過人。最後的處理是開除黨籍,撤銷領導職務。現已調離武宣。縣處遺辦人員談此案時,稱:她當年還未出嫁,還是個姑娘,估計也干不出那種事……。——當然,你可以估計她干不出那種事,我也可以估計在吃人狂潮到立案偵查這長達五、六年的時間裡,她完全可以憑藉權力和關係把罪行掩蓋得天衣無縫。參予殺人、吃人(就算她沒吃過男人生殖器,只吃過心肝和大腿肉),也就是個開除黨籍,削官為民。——共產黨對自己人真可謂網開一面、寬大無邊啊!世界上可曾有過如此寬大的法律嗎?文革後期,廣西群眾曾強烈要求「吃過人的人不能再當幹部!」而廣西最高當局(據說是原自治區革委主任,後解放軍前政治部主任韋國清)的回答是:「為什麼不能繼續當幹部?——對吃過人的人也要作具體分析嘛!」——參與吃人的黨員、幹部數量之多,從中亦可窺一斑。

桐嶺中學黃校長被學生分食案

可與上案轟動效應「媲美」的,是桐嶺中學黃(家憑?)校長被學生分食案。這是一個極其完整的故事。我儘可能憑記憶將這悲慘的故事敘述得較為完整:

黃某出生於武宣山區一富豪(地主?)人家。青年時代接受了馬列主義,嚮往革命,後成為游擊隊支隊長。老父亦同情革命,他家便成為最可靠的聯絡點。共產黨的重要會議,許多都在他家秘密舉行。解放後,黃某任蒼梧縣副縣長(縣長?)。大約在五十年代中期的一次政治運動中,查出他曾有變節行為,遭到政治打擊。(關於廣西地下黨冤案,詳見後。)事情是這樣的:一次國民黨軍隊將他及村人包圍在一山洞中,喊話要他出來繳槍。本來山洞中有足夠的糧食,飲水和彈藥,完全可以長期堅持,但為了洞內外大批群眾的安全,黃某隻好出來繳槍。村民遂得以平安,黃某也並未受到處置。沒過幾天,他又上山拉起了隊伍,轉戰於桂東山區,並堅持到最後勝利。大約是六二年,他的冤案得到平反。長期調查核實:他並未出賣同志、出賣共產黨機密。繳槍不僅事出有因,而且很快又拉起隊伍,為革命事業立下許多功勞。但共產黨不會認錯的。只要整了你,總是你有問題!於是給他留了個小小的尾巴:革命不堅決,在困難時期產生動搖。留尾巴就留尾巴吧,只要能繼續為黨工作就心滿意足了。縣政府的位置早已蹲滿,已不可能官復原職,於是給了他個級別大致相當的重點中學校長。又五、六年過去,當初給他留下的那個「小尾巴」終於要了他的性命。

文革中,「抓叛徒」成了權力鬥爭的一大法寶。學生們不知怎麼知道了校長的「小尾巴」,便把他打成叛徒,大小會批鬥。一晚批鬥會結束,幾個學生押他回宿舍。為首者說,看守太麻煩,乾脆打死。於是在黑暗中一棍子擊在頭部,他很快便停止了呼吸。次日清晨,便有學生執刀割肉,以示與之劃清界限,鬥爭到底。割肉很快形成風潮,整個桐嶺中學校園內,到處是兩塊磚架上一塊瓦的小灶,炊煙裊裊。收屍的「牛鬼蛇神」教師後來追述,黃校長被割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用兩個挑土的竹簸箕一裝便挑去埋了。第一個割肉者誰?竟是校長大兒子的女友!此人原來狂熱追求校長公子,此時為擺脫關係,竟惡狠狠第一個操刀割肉而食!

曉明,你一定還記得咱們二訪廣西時,一天晚上到咱們住的旅館來長談的那小伙子吧。那就是黃校長的二兒子,在廣西民族出版社當編輯,名叫黃×周。第二個字忘記了;第三個字記住了,因以姓為名極罕見。當時他逃亡在外,家裡寫信叫他千萬不可回來;只要他在外,村人便不敢殺害母親及年幼的弟妹。後來各級革委的保證下,他終於回村了。兇手們早已埋伏在村外,準備先將他暗殺,然後再收拾他母親及弟妹。回村半途,他到一親戚家住了一夜。兇手們未等到,以為情報有誤,收兵回村。次日他才得以安全到家。小住幾日,立即感到肅殺之氣逼人,便又出逃。

吃校長肉的學生們至今當官掌權

在武宣,我見到了他的弟妹。悄悄到他小妹妹工作的商店,以買貨為名將她喚過來,一邊看貨一邊將身份告她,叫她晚上同他小哥哥一起來找我。那又是個令人心碎的晚上。兩個俊秀而稚氣未脫的年輕人講述了他們悲慘的童年、少年時代。小弟弟被迫逃亡海南,小小年紀,什麼苦活兒都干全了。小妹妹和母親任人欺凌,天真的小姑娘無法理解在學校、村里無所不在的謾罵、毆打。對於她的童年來說,世界是個永遠也掙扎不出去的地獄!肉體上精神上的長期摧殘給她帶來了與年齡不符的疾病——心臟病……。兩個孩子含著淚辭我而去。臨走前告訴我:他們在武宣縣呆不住。過去吃過他們父親肉的那些學生,現在許多當官掌權。不僅從不懺悔,而且還把小兄妹倆視如寇讎。……

一天深夜,親人們偷偷將黃校長遺骨挖出來背回村。老父親將兒子的骸骨一塊塊裝進一罈子,在夜幕掩護下背上山,藏進一秘密的山洞。

處遺工作開始後,原游擊隊司令(政委?)、現自治區領導來看望自己的老部下們,派人通知老人到公社集中等候老首長接見。老人怒不可遏:「什麼道路交通不便?過去打游擊時把我家當據點,來來往往,從來就不說交通不便?——我不去見他們!」於是首長們屈尊來探望老人。一進老人屋,人們尷尬得面面相覷:黑暗潮濕的破房,破床上一頂熏成黑色的補丁羅補丁的破蚊帳……。老人同情革命,把兒子交給革命,而革命給他以什麼回報呢?鬥爭接著鬥爭,掃地出門,兒子慘死被食,孫兒女們受盡磨難,流落異鄉。我可以想像出那見面的場景:老首長斥責縣、公社、村各級領導照顧不周。各級領導誠惶誠恐接受批評,當場議定額外再增加百把元救濟金。也許,老首長念及舊情,還掏出百十元私款,作為「聊補無米之炊」的安慰,也作為自己良心的安慰……。最後,老司令要求看看自己得力部下的遺骨,老人不同意:「不是我信不過老首長,只要一帶你去,大家都知道了,我兒子的遺骨就保不住了。……」至今,孫兒女們仍不知父親的遺骨安在。老人坎坷苦難的一生,教會了他對這個社會的深刻的不信任。白髮送黑髮,他未能保住兒子生命,但他下定決心要保住兒子的骨頭。那一堆白骨,是他們一家幾十年苦難的象徵,是一個罪惡社會裡殘暴行徑的鐵證。

老人姓名忘記了,年齡卻未忘:與毛澤東同齡,生於一八九三年。如果他還活在人世,該高壽九十六了。若蒼天有眼,保佑老人長命百歲,看到我的著作出版。

經過在武宣的緊張採訪,我終於可以權威地概述廣西文革的吃人場面了。根據情緒邏輯,我將其分為如下三個階段:廣西吃人狂潮的三階段

一、開始階段:其特點是偷偷摸摸,恐怖陰森。某縣一案卷記錄了一個典型場面:深夜,殺人兇手們摸到殺人現場破腹取心肝。由於恐怖慌亂,加之尚無經驗,割回來一看竟是肺。只有戰戰兢兢再去。……煮好了,有人回家提來酒,有人找來佐料,就著灶口將熄的火光,幾個人悄悄地搶食,誰也不說一句話。次日晨,喚同夥來吃剩下的;怕人們不敢吃,詭稱是牛肝牛心。待吃完後才得意洋洋宣布吃的是某某的心肝……

二、高潮階段:大張旗鼓,轟轟烈烈。此時,活取心肝已積累了相當經驗,加之吃過人肉的老游擊隊員傳授,技術已臻於完善。譬如活人開膛,只須在軟肋下用刀拉一「人」字形口子,用腳往肚子上一踩,(如受害者是綁在樹上,則用膝蓋往肚子上一頂——)心與肚便豁然而出。為首者割心、肝、生殖器而去,餘下的任人分割。紅旗飄飄,口號聲聲,場面盛大而雄壯。有的村莊則別具特色:將人肉與豬肉切作大小相同的塊兒煮熟,將大鍋置於視線之上,村人每人過來一塊。當我的驚駭與憤怒已被大量醜惡所麻木後,發現這是一個饒有情趣的心理學現象。出於「階級仇恨」、「立場堅定」、「劃清界限」等等集體瘋狂,人們的表層心理是決心吃人;然而不可能完全泯滅的被壓制於深層的良心卻又在頑強反抗。這時候,折中的思路便是:參與吃掉這個人,但最好自己又沒吃到這個人。於是,人肉豬肉混煮,盲目夾一塊吃的方案便滿足了互為矛盾的兩方面心理要求,使獸性與人性達到了高度的自欺欺人的和諧,使集體瘋狂與個體良心並行不悖。自然這不是廣西人的發明:土改時候全國各地的一人一石砸死、一人一棒打死、一人一刀殺死等「群眾鬥爭」場面,其心理特點與集體吃人並無二致。只不過群眾性吃人把心理矛盾激化到頂點,因而產生出最富戲劇性的奇特形式。

三、群眾性瘋狂階段:其特點可以一句話概括:吃人的群眾運動。如在武宣,象大疫橫行之際吃屍吃紅了眼的狗群,人們終於吃狂吃瘋了。動不動拖出一排人「批鬥」,每鬥必吃,每死必吃。人一倒下,不管是否斷氣,人們蜂擁而上,掣出事先準備好的菜刀匕首,拽住哪塊肉便割哪塊肉。一人告我一生動細節:某老太太搶割了一葉人肝,高高興興拎回家去。其時正下微雨,人血和著雨水從肝上流下來,在老太太的身後留下長長一條淡紅色的血痕。還有一老太太聽說吃眼睛可補眼,她眼神兒已不好,便成天到處轉悠,見有「批鬥會」,便擠進人叢作好準備。被害者一被打翻在地,她便從籃子裡摸出尖刀,剜去眼睛掉頭便走。有幾位老頭子則專吃人腦。砸碎顱骨取腦頗不易,便摸索出經驗:每人攜一精細適中之鋼管,一頭在砂輪上磨成利刃,當人們割完人肉後,他們才慢悠悠擠過去——反正沒人與他們搶人腦——每人在人腦上砸進一根鋼管,趴下就著鋼管吸食,如幾個人合夥以麥管吸食一瓶酸奶!有婦女背著孩子來,見人肉已割盡(有時連腳底板的肉全割淨,只剩一副剔得乾乾淨淨的骨架),萬分失悔:孩子體弱多病,想給孩子吃點人肉補補身子。——至此,一般群眾都捲入了吃人狂潮。那殘存的一點罪惡感與人性已被「階級鬥爭的十二級颱風」颳得一乾二淨。吃人的大瘟疫席捲武宣大地。其登峰造極之形式是毫無誇張的「人肉筵席」:將人肉、人心肝、人腰子、人肘子、人蹄子、人蹄筋……烹、煮、烤、炒、燴、煎,製作成豐盛菜餚,喝酒猜拳,論功行賞。吃人之極盛時期,連最高權力機構——武宣縣革命委員會的食堂里都煮過人肉!

——這是怎樣一幅瘋狂的人類末日圖啊!

希特勒史達林的罪行相形之下算什麼!

當我從案卷上抄錄這一切時,當我聽被害者遺屬含淚傾訴這一切時,當目擊者或憤慨或怯懦地向我證實這一切時,當兇手們或理直氣壯或低頭認罪地向我承認這一切時,當辦案人員感嘆不已地向我介紹這一切時,總有一個問題痛苦地在我腦中盤旋:人們能相信嗎?歷史能相信嗎?——不會的,不會相信的!從亞當夏娃、伏羲女媧的遠古直到汽車、電算機、星際飛行器的二十世紀,人類歷史上可曾發生過這種毫無人性的群眾性大瘋狂嗎?比起中共的廣西、武宣,希特勒的奧斯維辛、豪森、布根瓦爾德算得了什麼?史達林的古拉格群島又算得了什麼!

為德國法西斯的那些毒氣室、焚屍爐,全人類舉行了莊嚴的紐倫堡審判。在西德,有五、六萬人被送上法庭;而那些兇手們,不管逃到天涯海角,都處於全球搜捕的巨大法網之下;縱然白髮蒼蒼行將就木,人類也不惜耗資巨萬,動用國際刑警組織力量,飛越重洋將其緝拿歸案。為史達林的大屠殺,蘇聯共產黨的首領赫魯雪夫曾在莊嚴的共產黨全國代表大會上宣讀了震驚全世界的秘密報告;一批蘇聯作家起而揭露大屠殺和集中營的法西斯暴行。其中堅強的人類戰士索忍尼辛寫作了長達一百五十萬字的《古拉格群島》,作為集中營罪惡的無可辯駁的證詞。

——那末,對於廣西和武宣,全人類和中國人做了些什麼呢?什麼也沒做!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相信!【香港人曾隱隱約約聽到過廣西事件。但無證據,人們以為是誇張的流言,很快便湮滅了。處遺初期,廣西自治區就大屠殺及吃人事件發過一正式紅頭文件,馬上意識到可能「泄密」,迅即嚴令收回銷毀。】——我堅信,總有一天,全人類會聲討這一反人類的罪行。雖然在共產黨制度下,我們不可能進行一次廣西事件的紐倫堡審判,但在適當的時候,我們終將對這一罪行進行紐倫堡審判式的道德清算。

武宣被吃者至少二百人!

罪證。我無比清醒地認識到:我必須拿到鐵證如山的證據。

武宣人早有準備。很快,我通過民間渠道從前任警局長手中抄錄到一份被食者名單,該名單又經初期處遺辦案人員的肯定。遺憾的是,這僅是一份經過大大縮小了的七十六人名單。

由於共產黨故意隱瞞罪行的寬大無邊(即使證據確鑿,但只要本人不簽字便不能定案。在此政策暗示下,處遺初期承認了罪行的人紛紛翻案。人稱:坦白從嚴,抗拒從寬。反把辦案人員嚇得噤若寒蟬),又由於許多吃人事件無法證實(如許多人遇害後被悄悄割食,殘骸十分方便地在深夜沉入黔江),名單只有一再縮小。一位揭露武宣事件的老共產黨員,曾屢次上書中央,以黨籍擔保武宣至少吃了二百人以上;讓他調查,如拿不出一份二百人的名單,他甘願開除黨籍。我相信他的估計——但這七十六人名單是坐實了的,誰也推不翻的。有死者姓名、鄉、村地址,且各案皆有兇手及食人者供詞,並已結案。兇手有的被開除黨籍、開除專職,有的被判刑。

更為重要的是處遺時期的全部檔案。雖然廣西有銷毀檔案材料的前科(處遺開始時,某地委燒毀文革檔案,被中央工作組當場抓住),但要全部銷毀處遺檔案是困難的。他們慣用的伎倆是長期封存,等到這一代人死絕了,等到後代已無法對這些罪行激起義憤了,他們才可能公諸於世。遺憾的是,我未能看到武宣的檔案。但全武宣、全廣西到處都有活檔案;十萬遇難者的幾十萬遺屬是無法封存的,他們不會保持緘默。數以百萬計的目擊者亦不會天良全泯,時候到了他們會挺身而出的。要想使這樁暴行從地球上無聲無息地消失,這是任何殘暴的專制,嚴密的控制都無法做到的。

在武宣的日子裡,我常常捫心自問:倘若我當時在武宣,我會參與吃人嗎?不,絕不會!——然而當我在心中再現出那場面時,我漸漸動搖了。——看,那跪在地上的一排「牛鬼蛇神」是我們無產階級勞動人民的死敵!別看他們現在裝出可憐無害的樣子,如果他們一旦得逞,我們革命人民就會千百萬人頭落地!怎麼樣,你不去殺死他們,吃掉他們嗎?——不,我下不了手,我同意你的看法,但不能吃人……。那好,看來你與他們並沒有直接的鬥爭與仇恨。我們允許覺悟有高低,革命有先後。但最勇敢堅定的革命派旗幟鮮明毫不留情地對他們實行了群眾專政。肉已經煮好了,你的同班同學們,同你一起造反的戰鬥組的同志們懷著對階級敵人的深仇大恨,每人都已經吃過了。你呢?——我?……那我也吃一塊……。——看來,我不僅完全可能吃人,而且還會為自己心中尚未根除的「資產階級人性論」而深深自責!

廣西不是廣西,廣西是整個中國

在共產黨幾十年的歷史中,從未中止過對人道主義的猛烈攻擊。他們十分明白:只有徹底壓制和剷除人性,才能把人變為他們殘酷鬥爭的馴服工具,才能毫無困難地唆使人們像野獸般地撲向他們的政敵。可公然提倡獸性,反對人性在文明社會未免太缺少欺騙性了。於是他們在「人道主義」前面加了個限制詞「革命」。而什麼是「革命」、什麼是「階級敵人」則是個毫無規定性的橡皮尺。於是在「革命人道主義」的旗幟下,他們可以用最殘暴的手段來虐殺一切人!「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革命人民的殘忍」;地富反壞右是我們的敵人,他們想翻天!好,幹掉他們。無所不用其極,越殘忍越立場堅定!前國家主席也是我們的敵人,他打著紅旗反紅旗,隱藏得很深!好,鬥他,折磨他,必欲置之於死地而後快!一切有不同政治觀點的人都是我們的敵人,他們所擁護的改革就是帝國主義夢寐以求的和平演變,他們想讓我們的江山變色,人民再受二茬苦,吃二茬罪!好,用機搶掃,用裝甲車、坦克把他們碾成肉泥!——可以說,在這個獸性的「革命人道主義」旗幟下,共產黨天良喪盡、壞事作絕!

每當一樁暴行掩蓋不住,終於大白於天下時,他們便十分具體地將責任推到黨內權力鬥爭的失敗者身上,並稱之為「路線錯誤」。【請稍稍回憶紅軍時期各根據地大量屠殺「AB」團、「改組派」;延安時期大批屠殺知識份子;解放初期的所謂「肅反擴大化」;五七年的「反右」;大躍進、浮誇風帶來的高徵購餓死三千萬人;文化大革命的種種令人髮指的暴行;監獄和勞改營里對犯人的殘酷折磨……】——什麼「路線錯誤」?我在廣西想明白了一個道理:許多所謂路線錯誤往往都是共產黨的反人類暴行!他們從來不提人、人類、個人、人權、人道、人性、人情。他們從來不肯承認:他們的一切罪惡,從理論上講都來自他們否認抽象的人性。(所謂「具體的人性」無非是獸性的婉轉說法。根據共產黨黨同伐異的階級性理論,一切以殺戮為生的豺狼虎豹及惡魔厲鬼,皆可稱為「革命人道主義」的最高典範!)——滅絕人性,這是共產黨來自娘胎母奶的愛滋病!

而人民忍受了這一切,容忍了這一切。在共產黨的欺騙下,我們殺害自己同胞的同時,將自己的良心與人性統統交給魔鬼。我們企圖以人性的代價來換取一個美好的社會,我們以為跋涉過血與屍體的泥淖之後會迎來一個燦爛的黎明。結果那美好的黎明沒有到來,我們都墮落為喪失人性的群獸!中國人,請想想吧,請捫心自問吧:廣西僅僅是廣西嗎?食人者僅僅是那幾千幾萬嗎?——不!廣西不是廣西,廣西是中國!食人者不是食人者,食人者是我們整個民族!而且,我們不僅食人,我們還自食!所謂自食,並非僅指我們自相殘殺,自食父老兄弟、同胞姐妹,更指我們自食靈魂,自食一個民族所賴以生存、並與全世界所有民族共同建設人間樂園所不可或缺的基本素質——人性。

懺悔吧,我的驕傲的從不懺悔的民族!

懺悔吧,我的苦難深重卻又罪孽深重的民族!

我願為我們起草第一份懺悔辭。

願上帝寬恕我們,賜福於我們!

願鴿群永遠在我們頭頂飛翔!

廣西吃人狂潮真相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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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鄭義簡介

※1947年3月10日生於中國四川省重慶市。

※1966年夏,在北京高中畢業。

※1979年,發表處女作《楓》(全國第一部正面揭露文革血腥的小說),轟動全國。但受到政府方面的嚴重壓力。

※1980年,由自己改編的電影《楓》受到逐級檢查,不准上映,後經中共書記處(當時的最高權力核心)集體審查,刪剪後上映。

※1982年,大學畢業,到山西省榆次市《晉中文藝》(文學藝術雙月刊)任文學編輯。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1983年,為抵制執政黨當局在全國推行的「批判自由化」運動,隻身一人,騎自行車沿中國文明發源地黃河進行文學旅行,途徑沿黃河的20餘縣,行程約5000公里。

※1984年,到山西省省會太原市「中國作家協會山西省分會」任專業作家。創辦大型文學季刊《黃河》,並任副主編。

※1985年,小說《遠村》獲1984年度全國優秀小說獎。

※1986年夏,第一次到廣西省調查「人吃人事件」。文革期間,廣西省多個地區曾發生因煽動「階級仇恨」而引發的大規模屠殺並吃人事件。這一駭人聽聞的嚴重反人類事件被當局長期嚴密封鎖。為揭露這一罪行,頂著地方當局的阻撓和當年兇手的仇視,在廣西數市縣公開採訪,秘密調查,查閱檔案,察勘現場,走訪官員,採訪在押犯人、當年的兇手、被害者遺屬、目擊證人,收集了大量檔案材料與證人證詞。

※1986年底~1987年初,參加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墨西哥(順訪美國、古巴)。

※1987年春,赴西德參與一個寫作計劃。

※1987年,由本人原著並親自改編為電影的《老井》獲東京、夏威夷、義大利國際電影節多項大獎,為中國第一部獲重要國際電影節獎項的影片,被中國電影界公認為「中國電影走向世界的里程碑」。後囊括中國當年的「金雞獎」(專家獎)、「百花獎」(觀眾獎)、政府獎等全部獎項。但受到中共宣傳部門的批判,指作品暴露了中國的「陰暗面」,並對作家施加政治壓力。

※1988年春,為徹底揭露廣西「人吃人事件」,第二次赴廣西省進行調查。補充了上次調查的遺缺,並從社會學與人類學角度進行了研究。

當選為中國電影家協會山西省分會主席。

※1989年,職稱評定為「中國一級作家」。

※1989年春夏,到北京參加兩個文學藝術活動(一為本人作品討論會,一為全國電影「金雞獎」(專家獎)評選委員會議),隨後參與了北京天安門民主運動的核心領導活動,爭取民主自由與人權。被中共公安部列為首要分子,受到全國通緝。妻子北明不慎被捕。

※1989年夏到1992年春,在將近三年的時間裡,逃亡半個中國。初期化妝為鄉村流浪木匠,做工隱蔽;後期在友人掩護下秘密寫作了《歷史的一部分》、《紅色紀念碑》(Scarlet Memorial)兩部著作共1000餘頁。前者是對天安門民主運動的記載和本人追求自由人權的思想自傳,後者是對廣西人吃人事件及中國一系列踐踏人權事件的全面揭露和批判。並將手稿拍成微縮膠捲,通過西方旅遊者帶出國境。

※1992年春,和妻子北明一起攜手稿乘木船偷渡到香港。在美國、香港、台灣等十幾家報刊上撰文揭露中共反人權暴政,其中文革期間大規模人吃人事件在全世界引起轟動。

※1993年1月6日,獲政治庇護來到美國。對本人和妻子北明的經歷和著作,《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 January6,1993)、《時代周刊》(TIME, January18,1993)、《讀者文摘》(Reader's Digest August1993)、《衛報》(The Guardian Weekend November271993)、《泰吾士報》、美國之音(VOA)、BBC、法國國際電台等重要媒體皆有及時報導。《紐約時報書評》(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April8,1993)與《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 March24,1996)皆發表長篇文章,對《紅色紀念碑》(Scarlet Memorial)給與高度評價。

※1993年,獲該年度「作家言論自由獎」(Hellmen-Hammett grant)、該年度「萬人傑新聞獎」(Certifirate of Arhieuement Chan's Foundation of Journalism and Culture in the USA)。與妻子北明共同獲得「人權衛士」稱號(HUMAN RIGHT GUARD--W.AMERICAN ASSO,OF CHINESE POLITICAL REFUGEES1993)。

※1993年逃離中國後,曾應邀在下列大學發表關於文學、人權的演講和與師生座談:美國的哈佛大學、普林斯頓大學、布朗大學、哥倫比亞大學、馬里蘭大學、波士頓大學、匹茲堡大學、俄亥俄大學、威斯康辛大學、英國的帝國理工學院、倫敦大學、牛津大學、德國的海德堡大學、波鴻大學、斯徒加特大學、埃森大學、特里爾大學、瑞典的斯德哥爾摩大學、丹麥的哥本哈根大學等等。

※1993年後,曾應邀多次訪問歐洲(德國兩次、瑞典兩次、英國、法國、丹麥、荷蘭等),進行文學與人權活動。

※1994年,加入「普林斯頓中國學社」(Princedun China Initiative)的研究寫作計劃。這是一個中國流亡知識分子組成的以人權為主要課題的研究機構。

※1994年底,著名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Kenzaburo Oe)在當年度諾貝爾獎獲獎致詞《我在曖昧的日本》中,特地提到了鄭義的名字,表示讚賞。(中國翻譯出版時刪去了鄭義的名字。)天安門民運被鎮壓以來,大江健三郎即對鄭義的安危表示關切。獲諾貝爾獎之後接受香港記者採訪時,他表示:「當代的中國年輕作家,我喜歡鄭義、莫言和北島的作品。」「要讓我選(諾貝爾獎)的話,我選鄭義、莫言和韓國的金芝河。」(香港《明報月刊》1995年3月號)1999年大江先生訪問中國時,不顧官方阻撓,多次在演講中高度評價鄭義的文學成就,呼籲中共政府當局允許鄭義回國。

※1996年3月19~22日,應邀出席主題為「寫作與自由」的布朗大學國際文學節,並代表與會中國作家在大會上發表「文學與自由寫作」的演講。

※1996年6月18日,應邀就中共政權公開處死和殘忍行刑的反人權罪行在美國國會作證:「女士們、先生們:今天,我以一個信譽從未遭到質疑的作家的名譽向各位作證。世界歷史上,沒有一個國家像我的國家一樣流了那麼多無辜者的鮮血。也沒有一個政府像中共政府一樣製造出了如此殘忍而普遍的殺人方式。我誠懇地呼籲你們繼續關注中國的人權狀況……」

※1996年9月,長篇小說《神樹》出版。

※1997年2月5~7日,和妻子北明應邀出席了在華盛頓D.C.的總統早餐祈禱會(Nationnal Prayer Breakfast)。

※1997年4月23~27日,在華盛頓D.C.出席了以亞洲的文學與人權為主題的「亞洲文學大會」(Asian Literary Conference),並在會議上作了《亞洲的錯位》的主題演講。

※1997年,開始研究中國生態環境災難與漠視人權的關係,擔任自由亞洲電台「中國生態環境告急」專題節目的特約評論員。

開始寫作《中國之毀滅》(China's Ecological Winter)。

※1998年6月,政論文集《自由鳥》出版。

※1999年5月,參與籌備由美國國會舉辦的「中國1989民主運動十周年圖片展」,並撰寫展覽「前言」和全部解說詞。

※1999年6月應邀參加瑞典筆會、大赦國際瑞典分部等組織聯合舉辦的一系列紀念與學術活動,在瑞典國際政治研究所作「中國生態環境與人權」的演講,在斯德哥爾摩大學參加「中國自由民主之路」研討會,並作了關於文革中的人權運動的發言。

※2000年5月,完成長達600頁的著作《中國之毀滅》(China's Ecological Winter)。這是中國第一部全面、深刻地從經濟政治制度與人權的角度來分析中國環境災難的專著。

※2001~2002年參與創辦「中國獨立筆會」(國際筆會中國分會),任筆會第一屆副主席。

《中國之崩潰》(China's Ecological Winter)中文版出版。

※作品有英、日、德、法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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