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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無常才是常

前兩天在碼完《親歷故事:聽老外婆說住在墓里的姑婆》時候已經凌晨兩點多,身體有點累,但腦子極其的清醒。我靜坐在書桌前回血,掏出手機給宇哥發了個微信,問他明天早上可否來我家載我一程,我想去他單位附近那家河南人開的早餐店,我想喝胡辣湯。微信剛發送,宇哥就秒回,他說他還在解剖室里加班,給我打包帶一份回來。我把手機丟在桌子上繼續發呆傻坐,一陣鈴聲響起,把發呆神遊的我嚇了一跳,原本舒緩的手機鈴聲在這寂靜的深夜,顯得格外的刺耳。

電話是我的一個發小打來的,發小叫凱旋,他的父親突發急性心梗正在醫院搶救。

我匆匆套上外套,抓起桌上的框架眼鏡,就去地下車庫取車驅車往「浙一」趕去。路上又給宇哥發了條微信,告訴他凱旋的父親在急救,他下班了也往浙一來一趟。

數九的冬夜格外的冷清,杭州的街頭也只剩路燈發出來慘澹的白光,偶爾在車窗旁閃過的桔紅色,那是一個個早起的城市美容師她們拿著笤帚奔赴著大街小巷。

醫院急診的大廳里,冰涼的鐵凳子上東倒西歪的坐著幾個病人家屬,神情焦慮,愁眉不展,或發呆,或嘆氣。急救室在六樓,我刷了健康碼,出具核酸證明進到六樓後,已有三倆好友親屬在那兒了。因為疫情時候不允許太多人員聚集,護士正在溝通著讓他們出去幾個,凱旋扶著他的老媽在急救室門口徒勞的張望,明知看不到裡面的情況,但是還是固執的看著裡面,那眼神讓人看得心疼。氣氛很壓抑得讓人窒息,醫生護士形色匆忙的來來回回去取藥取器械。

看到我的出現,凱旋明顯的感覺輕鬆了一下,回過頭苦笑著說:「以晶,已經進去一個多小時了,無心跳無血壓,看來這次夠嗆了。」

其實在聖誕節那天凱旋就跟我說過,他爸爸心臟病嚴重了,做支架已經解決不了問題了,需要搭橋手術,要轉院過來,找我聯繫浙一醫院。

因為浙一我跟宇哥有好幾個學長都在這裡做醫生,轉院入院辦得也還順利,他們還幫忙介紹了一個很不錯的主治醫生。元旦那天我去看完中醫,繞過浙一來看過一次老爺子,當時看到老爺子的狀況的確不容樂觀,安慰了幾句,放下五千塊錢給凱旋媽媽我就先回去武義了。元旦節後通過電話,那會凱旋還說穩定住了,這兩天就可以做手術了。需要一筆不小的費用,正在籌錢。可能是覺得我是女孩子,這兩年又剛在港買了房子,加上疫情,以為我的日子比較緊巴吧,他還是沒好意思找我開口。

這時,急救室的燈滅了,主治醫生走了出來,我們幾個都圍了上去想打探情況。醫生包的結實我並沒認出他是我認識的學長,反而他認出我了,喊了我一聲:「以晶,病人搶救過來了,心跳血壓都有了,但還在危險期,直接送ICU。你們去交費吧,估計還是要在裡面住幾天,穩定後,我們在討論做手術的事。」說著學長又用專業詞彙跟我形容了一下老爺子心臟的情況。凱旋在一旁著急的問著什麼意思,我拉了拉他的手讓他不要著急,讓醫生先去休息吧,我呆會在慢慢的解釋給你聽。

「情況還行的,有救的。」凱旋聽完鬆了那口氣。

這時凱旋七十的老媽,一下癱坐在地上哭喊起來:「你個老東西啊,我伺候你一輩子了,你不能這麼沒良心的自己先走,你得堅持住啊!不能把我一個留下撒......」一個花白頭髮的老太哭得悲痛欲絕,那種哭喊是個人聽了都會於心不忍。

我跟幾個家屬好不容易的安撫好老太太后,我拽了拽凱旋的胳膊,示意他跟我出去說話。凱旋一瘸一拐的跟著我到樓下,我在一樓樓道里站住了腳。

凱旋是孝順的孩子,他們家是外來戶,我們那村幾乎都姓盧,只有幾家是外姓,凱旋家就算一家。他家姓王,而且據老輩講凱旋的爸爸還是從一個叫永祥村那邊抱養來的孩子,家裡窮得叮噹響,當年能種的薄田也比別人家少了好多。凱旋長得人高馬大的,但是小時候經常被人欺負,他也不愛學習,明明比我大兩歲,可在四年級時候他似乎在等著我跟宇哥一樣,他一次次的留級,居然跟我和宇哥同班了。凱旋的名字是我們盧氏家族的一個大爺爺給他取的,總是希望他在哪方面都能凱旋而歸,可在讀書方面他算是徹底的廢了。

我們的小學都是走讀的,中飯也會回家吃飯,四年級開始我爸媽就出去做生意了,那會開始我們的一日三餐就經常是在香奶奶家吃。香奶奶是心善的,知道凱旋的媽媽去隔壁村那個圖畫釘廠去上班,經常都趕不回來給他燒飯,香奶奶就經常留他跟我們一起吃中飯。就這樣比我們大兩三歲的凱旋跟我們成了玩伴。小時候的宇哥因為一些不愉快的記憶,他就跟鋸了嘴的葫蘆,跟他放學回來一路都是只有我嘰嘰喳喳的,他偶爾嗯了一聲算是回應,特別的沒有樂趣,凱旋的加入讓我們放學路上熱鬧了好多。小時候我非常的皮也很會惹禍,凱旋算是經常護著我幫著我的那一個。

凱旋長得人高馬大,一米八六的大高個,像西北漢子那麼健壯,有骨子力氣。他初中沒念就不念書了,這些年幹過不少的活兒,家裡種著十來畝的果園,農閒的時候,給人打打臨時工,賣賣苦力什麼的,在我跟宇哥念大二的時候,他娶了個賢惠的媳婦,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小日子過得還可以。他對這種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相當的滿足,我們放假回家去的時候,他經常一邊一個攏著我跟宇哥:「你們兩個畢業了,在外面混不下去就回來,哥哥養你們沒問題!」

我總是哈哈掐著他的臉說:「臉皮都砌成牆了,嬴政早點認識你,就沒有孟姜哭長城了。」

不過我跟宇哥心裡都覺得暖暖的,畢竟每個人的選擇都不一樣,有人愛山河浪漫,有人志保家衛國,也有人只求小家安康。凱旋覺得現在的生活,就是他要的幸福,那就夠了。

但是呢,人不能太知足,一知足,命運總是喜歡跟你開個玩笑。

當你覺得一切都好的時候,就不知道老天爺什麼時候會飄朵烏雲壓你頭頂,捉弄你,折騰你。

18年的冬天,凱旋閒暇之餘去送外賣,不料雨天路滑,騎電瓶車摔出去老遠,摔成了股骨頭壞死,住了一段時間的醫院,花了十幾萬,到底還是沒治好,落下了病根,不但成了瘸子,而且不能再乾重體力活了。

休養了一年多時間,凱旋跟他老婆兩口子把孩子扔給了家裡的兩位老人,到我們鎮上開了個早點鋪子。凱旋性格直爽,是爽氣的人,買賣一直都會讓點顧客,他媳婦兒少言寡語,但心底善良,所以生意在鎮上算不上頭家,但多少還過得去。起早貪黑的幹了兩年,日子終於又慢慢恢復起來。

可偏偏這個時候,他的媽媽又因為中風進了醫院,把這兩年賺得錢都差不多搭進去,孩子也慢慢的大起來了,四處都是花錢,一下子又把凱旋給掏空了。

那陣子聽我媽講,每天看到他在村子裡喝得醉醺醺的,然後抱怨著:「老天不長眼,讓他天生是受苦的命。」

但牢騷歸牢騷,日子還得繼續,低迷了一段時間,他又干起了早餐店,不管颳風下雨,不管嚴寒酷暑的,早上賣了早餐,又開著他那倆破三輪電瓶車去給各個小菜店送刀切饅頭。

就在他苦苦掙扎,恰逢疫情當前的這時候,他父親又出了這事。其實他爸爸早兩年就覺得胸悶氣短心口疼,但看著凱旋的艱難,就一直忍著,疼的利害了就去村裡的診所買點藥,一直這樣拖著,拖著拖著就把病情給耽誤了。

兩個月前休克了一次,凱旋這才知道。他是不折不扣的孝子,一點沒耽擱的就帶老父去了縣城的醫院,住院、檢查、打點滴,折騰了幾天,前後花了不少錢,病卻絲毫不見起色。

後來縣裡的醫生說放兩支支架吧。一做造影才發現血管堵得太厲害了,無法安裝支架,只能做心臟搭橋手術。他老父死活不治了,要放棄治療。凱旋知道老父親是心疼錢,就糊弄老爺子說沒事的,做搭橋花不了幾個錢,我們錢夠用......最後在凱旋軟硬兼施下,老爺子才同意來杭州。

省里三甲醫院,即使走了保險那藥費也讓一般老百姓夠費力的,更何況凱旋家現在這種情況。

樓梯道里聊了會兒,我問凱旋要不要給他買杯咖啡,說後面還需要他精力頂著的,凱旋突然摸出根煙在樓梯拐角的角落裡狠狠的吸了幾口,嗆得咳嗽不已,我是不知道他何時學會了抽菸,但看他這個狀態估計也剛學會不久。咳了一會,他抬起頭,用那布滿血絲的雙眼看著我說:「以晶,哥真的是個垃圾,太無能了......連爹有病了都沒錢治病,你說我都還活著幹什麼呢?」

說完,扔了菸蒂,一屁股坐在那個樓梯上,捲縮著身子雙手抱著自己的腦袋,使勁地在那來回揉搓。你可能難以想像,一個三十二歲長得像鐵塔一樣的男人,在半夜兩三點的醫院樓梯間埋頭痛哭是怎麼一樣的情形。我其實很怕男人的眼淚,因為那淚是悲傷做的固化,是透著心酸和不甘的,是無奈。這其中的滋味外人難以體會。

很多時候,我的嘴就像是外面租來的,跟大腦極其不配套,我想不好怎麼去安慰凱旋。

等了一會,我拍拍凱旋的肩膀,抽走他手中的住院繳費單子,走到夜間繳費的窗口,支付寶里刷了4.5w,然後給凱旋的支付寶里轉了15w,我就準備回家了,因為早上九點我還要回單位去上班。走的時候給凱旋發了個消息:「安啦!先保重自己,你不能倒下的,這個家靠你支撐,你ok,全家都ok。先照顧老父,錢如果不夠了喊我。我還有一點積蓄,無息也沒有帳期。我只是還想聽到你跟我和宇哥說混得不好,回來哥哥養你們,想看那時你意氣風發的樣子。」

凌晨四點多,杭州的街頭還是有點冷清,天空中開始飄雨。

我腦海里怎麼也抹不去凱旋那通紅的雙眼,裡面流露的是那種欲哭無淚的無奈與絕望。

其實我能懂這個心情,我剛從戰地回來的那年,我媽媽也重病。腎病嚴重,全身浮腫。當時浙一住院沒有床位,我把媽媽安排在急診,自己四處活動找人看看能不能早點排隊先入住進去。那段時間宇哥去讀博士了,我弟以帆剛去英國讀書,我媽不想讓他知道,就我跟我爸在醫院。在浙一急診一連熬了四天,我晚上熬夜,白天又回單位上班。老媽的病一天都不可耽擱,那段時間我累的喘氣都很費力,如行屍走肉般在單位和醫院之間遊走。有天開車從醫院回家的路上因為太累,進入半山隧道有那麼幾秒腦子一片空白,差點直接撞上隧道柵欄。後來媽媽住進醫院了,我每次跟主治醫生溝通,每次聊一次就猶如刀割心頭,哪裡都是血,我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一種顏色。

後來我媽康復出院我剛準備鬆一口氣,我大姨又得了婦科癌症,當時風險是75%。我姐姐是吉林大學的教授,那天我姨做手術,本來手術時間是從上午六點到下午四點,我跟姐姐蹲在手術病房前,她捏著我的左手,我右手掐著自己的右腿,眼睛一直盯著那個手術室門口的燈,就怕跳出「術中談話」。後來到了四點大姨還沒被推出來,我們又怕跳出什麼字來。等到後面我姨推出來,醫生說手術很成功,病人先去ICU監護,我才發現我姐姐把我左手掐的紫青一片,我把自己腿也掐青了一片。

人總是在經歷磨難中成長,我很慶幸自己雖然不富有,但平時還算挺努力的,也節儉,我除了買點好的護膚品,吃點好的,也就買了倆貴了一點的車,衣服也很普通,沒什麼奢飾品的追求,在朋友有難還能盡點綿薄之力,家人有難,經濟上我還能應付。

其實人生大抵就該如此,嘗盡酸甜苦辣才會回味無窮。人世間的無奈與悲傷,總有人會勸你要堅強,卻沒人告訴你該如何堅強,告訴你該如何消化眼前的痛苦。也如張愛玲在《半生緣》裡說:「人到中年,時常會覺得孤獨的,因為一睜開眼睛,周圍都是要依靠你的人,卻沒有你可以依靠的。」

的確。真的。就是這樣。就算你心有不甘又如何?倦了累了又能怎樣?只有蹲下去自己抱一下自己,咽下所有心酸與無奈,然後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對身後揮揮手,繼續大步往前走。成年人的生活,就是如此,直至死亡,才敢停歇......

車子進到小區六點半剛過,我接到媽的電話說老外婆起來上洗手間摔了一腳,可能摔懵了忘記呼救,一直在地上不知道坐了多久,等早上小舅舅過去看她,已經抱都抱不起來了,這人一下子就滄桑了,怕是熬不過這個冬了......

我一陣的恍惚。我是在做夢嗎?元旦還跟我邏輯清晰的說了一下午的故事,我們臨走她還跟我家某人招招手讓他俯下身子聽她跟他說個秘密,然後在我家某人的耳朵旁說:「冬至那天,我跟外公燒了好多紙錢,讓外公去給你們「買」個漂亮又好看的小孩子,我讓他買三個!哈哈,你外公答應我了。」

好希望外婆能熬過這一關,能見上她所有期盼的......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網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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