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82年的,算是個京三代吧,從我記事起就是爺爺奶奶+我大爺一家三口+我們一家三口,共8口人,住在爺爺單位分的一套老破小三居室。
我爸是電工,我媽是副食品商店售貨員,妥妥的工薪家庭。
印象中爹媽沒虧過我嘴,想吃什麼基本都能給買,當然那時候我確實也沒吃過什麼好東西,吃點肉包子和炸雞腿就能讓我高興一天。
但玩具確實沒有過,大院裡其它孩子手裡拿著玩具槍到處跑的時候,我的槍是用紙殼子和掛曆紙做的,但也沒覺得寒磣,玩得也挺樂呵。
一家8口人生活的那些年裡,我能明顯感覺到爺爺奶奶對我和我堂哥的態度區別,堂哥那是親大孫兒,我則像個外人——為什麼哥能吃我不能吃?一人一半不行嗎?為什麼哥能在家裡拉粑粑我就得出去上公共廁所?奶奶你也抱抱我唄?
我爸是個非常聽話的兒子,用我媽的話說就是「愚孝」,對於爺爺奶奶的偏心,他從未表達不滿,言聽計從。
有意思的是,我和我哥玩玩鬧鬧感情很好,大人們之間則一直處於氣壓低的狀態。
02
我出生時身上就有好幾樣不要命的生理缺陷,還沒記事兒的時候就做了個差點要了命的大手術。
爺爺奶奶的偏心,加上身體先天不健康,讓我媽對我極盡寵愛,借著她售貨員的工作便利,經常給我買各種零食好吃的。可以說,別的小朋友吃過的我都吃過,他們沒吃過的我也吃過。
最常吃的一種膨化食品,我叫它「雞片」,一塊二,蝦條一塊,脆皮雪糕6毛一根,義利的椰絲餅和威化餅乾論斤稱……
那時候沒有嘚瑟這詞,但在大院孩子們面前,我把嘚瑟演繹到了極致。
我爸對此是嗤之以鼻的,認為又費錢又對身體不好,但念叨歸念叨,卻從沒攔著。
我爸對我的要求很簡單,一是尊敬長輩,二是好好學習。
他能給予我的快樂,就是每周末騎著自行車帶我出去逛公園。
一壺水,幾個包子或懶龍……天壇,景山,北海,陶然亭……很多北京人號稱這輩子沒去過故宮、沒去過頤和園什麼的,我上小學前就把北京所有公園都玩遍了。
玩累了就找張長條凳子,給我鋪個毛巾讓我躺著,腦袋枕著他腿,我抬頭就能看見他的兩個鼻孔,他一抽菸,就成了個百分號%。
他一隻手放在我肚子上,另一隻手夾著煙,嘬一口,然後扭頭往另一個方向吐……
所以我從小是沒有家裡窮這概念的,甚至一直覺得我比別人家孩子過得都好,很幸福。
03
對有錢沒錢開始有概念應該是從初中開始,看別人都騎登山車,倍兒帥,我也想要,我爸不同意,說我還小,不安全,大點再說。
初二個子長到了170+,我媽把她的二四女士自行車給我了,自己坐公共交通上班。
我騎了幾次,被同學嘲笑,不騎了。
之後開始痴迷籃球,也對球鞋有了概念,身邊很多同學都穿耐克阿迪銳步匡威……最便宜的也得三四百,貴的大幾百。
在此之前我的鞋沒有超過50的。
我小心翼翼地向我爸詢問,不出所料在他看來幾百塊錢買雙鞋是天方夜譚般的不可思議。
我實在是想要,抓心撓肺的想要,磨了好久,我爸煩了,揍我一頓說:「什麼破鞋頂tm我一個多月工資,想比去跟人家比學習?」
比學習是吧,也能比!初二下學期考了年級前十,家長會給我爸長臉了,到家主動提出給我買雙鞋作為獎勵。
我領著他去了國華商場,耐克,白底黑勾,420塊錢。
我那個美啊,樂啊~但我爸還不讓我馬上穿,必須開學後再穿,我後來估計是怕我假期穿舊了開學再給別人看到效果不好。
於是那個假期我的寶靴一直放在窗台上「供著」,我沒事兒就拿下來穿上在家裡照鏡子臭美,然後再脫下來供上去。

示意圖
初中學習不錯,中考本有望衝擊四中,結果考了個599,上了本區的一個市重點,即便如此,也讓我爸在親戚們面前揚眉吐氣,那副「嘴臉」,比我當年用威化餅乾饞其它小朋友還嘚瑟。
他問我想要什麼獎勵,我說世嘉遊戲機,問多少錢,我說一千多。
他頓了一下,又問我別的行麼,我說那就算了無所謂。
第二天帶著我去買了,遊戲機1550,一盤餓狼傳說二代180,暑假和我哥一起玩了個爽。
多年後從我媽那兒得知,買遊戲機的錢是我爸問朋友借的,朋友一開始不想借,怕我們家還不上,但後來聽我爸說是給兒子買遊戲機,覺得我爸人挺實在,沒瞎編理由,但不理解為什麼花這麼大一筆錢買個玩意兒?
我爸說,答應兒子了。
04
高中三年一共買過三雙鞋,一年一雙,都是拿考試成績換的。
高一是原價699的藍色銳步,高二是打折555的紅色阿迪,高三是780的紅色耐克,另外還有一輛捷安特登山車728,後來丟了,那時候有句話叫沒丟過自行車的不算北京人。
多年後有次跟我爸喝酒時他問我,兒子你還記得當年在西單給你買的那雙藍色球鞋麼,699塊錢。
我說記得啊,我試了老半天,是真tm喜歡,又覺得是真tm貴。你問我多少錢,我說699,你又問我看好了麼,看好了讓人家開票兒……爸你當時掏錢姿勢太tm帥了,跟戲說乾隆里那鄭少秋似的。
我爸說你小子眼光不錯,但我不是這意思,我是想說,你老子我,當時,兜里就帶了700,謝謝你給我留了面子兒啊~
高三時,我爸趕上單位最後一批分房福利,分了南二環外一間平房,帶個院子,院子裡又蓋了一間房給我,我爸自己動手蓋的,和水泥,砌磚,鋪房頂做防水刷大白……
我每天放學都繞路過去看一眼房子蓋的怎麼樣了,我爸髒的像個泥人,每次見我都只有一句話——回家寫作業去。
最高興的是我媽,終於不用跟我奶奶住一個屋檐底下了。她去給我爸送飯,一邊看我爸吃一邊給他扇扇子,眼神里都是小星星,但爸每次都不為所動。
後來才知道,我爸也不是高冷,他是發愁,蓋房子和翻新花了幾千,問親戚借的,而且是東拼西湊,借點,干點,再借點,再干點……
但不管怎樣,18年來我們一家三口終於有了自己的家,我也終於有了自己的房間,雖然只擺的下一張單人床和一個小桌子,但那是我心中神聖的城堡。
高中三年成績尚可,高考卻考砸了,比正常水平低了四五十分,想學熱門專業只能上北工大,經老師建議,報了個外地的末流985,錄取了,上大學這事兒就算搞定了~
剛考完試的時候我問我媽,咱是不是該去趟姥爺那兒了?
我媽當時臉色變了,垂著眼說,嗯,過兩天去吧。
我說,還過什麼兩天啊,明兒去唄,您明兒不休息麼?那我自己去也行。
我媽沒說話,扭頭站起來走了出去,我沖我媽的背影問怎麼啦怎麼啦,開啟復讀模式,我爸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一抓,說,姥爺走了。
原來姥爺不久前去世了,怕影響我考試,全家都瞞著我。
姥爺是早年間槍林彈雨里活下來的老兵,各種獎章裝了一抽屜。他是我認識的性格人品最「正」的人,沒有之一,倔強古板,全家人都怕他,唯獨我不怕,他是全家最疼愛我的人。
我是我們家第一個大學生,也一直是全家平輩兒里學習最好的小孩,從小我姥爺就以我為榮,也念叨了很多年說以後要親自送我去大學報導,去參加我畢業典禮,讓我以後當科學家報效祖國……結果臨了也沒見著我上大學。
我開始感覺頭暈,耳鳴,犯噁心。
當時正在飯桌上,我什麼都沒說,也說不出來,感覺喉嚨被堵住了,又有點想吐,端起碗一邊往嘴裡瘋狂的扒拉飯梗著脖子往下咽,一邊任由眼淚往嘴裡往碗裡流,真咸。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去他墳前哭成個SB,非要把錄取通知書燒給他,還是我爸冷靜,說還沒辦入學呢,要不你先燒個複印件意思意思?
05
假期結束,我爸和我一起坐火車送我到了學校報導,長這麼大第一次離開北京離開家,而且是一千多公里外,既興奮又忐忑,一切都是新鮮的。
倒霉的是,軍訓一個月之後我莫名其妙得了肺結核,這是傳染病,不得已辦了休學,我媽聽說後急得暈倒在家,時隔一個月我爸又來學校把我接了回去。
當時自己身體極度虛弱,咳血,喘,一米八的身高瘦到了110斤。
見到我的那一刻我爸明顯愣了一下,想說什麼但沒說出口,我叫了一聲爸,他過來抱了抱我,說,兒子,走,回家,聲音有點顫。
我多少年沒被我爸抱過了,感覺很不好意思,我說爸我這可是傳染病,我爸說沒事兒。
回北京後我爸立刻帶著我去求醫問藥,還好那時候結核病已經不算是什麼大事了,只是要吃很久的藥並且靜養。
治結核的藥對肝臟有很大的傷害,需要配合護肝片一起吃,每天大把大把的吃藥,尿出來的尿黃的發紅。
這一病又花了家裡不少錢,具體多少我不知道,問了我爸也不說,讓我不要管,我知道他肯定又問別人借錢了。
將近一年時間,結核徹底鈣化,痊癒了,我也養的白白胖胖,01年9月回學校重新上大一。
大學學費每年5500,住宿費每學期1200,每月生活費400,我爸還覺得挺多的了,但彼時我光吃飯就得300(食堂早飯2塊午飯4塊晚飯4塊),剩下100水費電費洗漱用品IC電話卡……買瓶可樂算是挺奢侈的。
南方的冬天特別冷,屋裡比屋外還冷,我買了床厚褥子花了幾十塊吧,那個月生活費不夠了,問我爸要,我爸有些不滿,我有點委屈。與此同時,我了解到,其實在我高三時我媽就被單位內退了,每月只能領400,也就是我大學生活費的出處。
大一大二那兩年的大學學費住宿費也是家裡借的,另外再加上我姨我舅的幫襯,我也不知道這些外債都是怎麼還的,總之在親戚眼裡,我們家就是一直靠借債過日子的,他們從不掩飾對我家的鄙夷。
也就是這時候,我有史以來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質疑,家裡這情況,我居然還腆著個臉要這要那,我覺得自己真tm不是個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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