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或許聽過這個都市傳說?
每一個自動販售機里,都躲著一個苦哈哈的打工人,往外遞飲料。

人類假扮機器,聽起來很抽象,但其實有其合理之處。
日本東京的日本橋,建造於17世紀德川江湖時代,是現存的浮世繪作品中繁華世界的中心。但人們發現:在這百年老店包圍的街角,有一家咖啡廳,超前進入未來世界。
歡迎客人的是機器人,點餐的是機器人,運送飲品的還是機器人,落座後,甚至還有小小機器人全程陪聊。但只要細心一些,看見他們胸口的名牌,或是說上兩句話,就能知道,每個機器背後都是一名真人——
他們或是漸凍症患者,或是因其他疾病癱瘓在家的病人。
意識到這一點,大概才能明白店內周邊印的那句話「Ain’t AI(AI不是人工智慧)」,其實省略了後半句:「AI is me」。

01.關於我的服務員是機器人這件事
科幻作品中的未來世界,通常會有很有人形機器人勞動者。甚至當下的生活,也有很多非人形的機器人,活躍在餐廳、酒店、工廠、園區,欣然取代了人類的工作崗位。
但我們真的會為一個沒有人味的機器人世界,感到欣喜嗎?
如果有這樣的疑問,那有機會來到東京的時候,請撥冗造訪這家名為DAWN ver.β的咖啡廳——一家全是機器人的咖啡廳。

機器人送餐,只是最基礎的配置。
這裡的機器人還可以點餐,依據你的個人喜好推薦餐點,溫柔又貼心。

有的機器人可以手沖咖啡,對選豆、研磨、注水等種種環節均頗有研究。請放心,機器人沖泡的咖啡,不會有獨特的機油香氣。

每個桌子旁,會有一個迷你機器人,穿著漂亮的衣服,揮手歡迎入座,還會主動搭話,迎接每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

如果你需要,它甚至可以陪你聊一整個下午,一起度過一段悠閒時光。

這樣一家看似最賽博龐克的咖啡廳,卻有最純粹的人文主義內核。因為很快你會意識到,和你聊天、為你點單、回應你感謝的,並不是某款大模型,而是一個個真人。
他們有的患上漸凍症,有的因病肌肉萎縮,也有的媽媽需要照顧身障少年,而不得不選擇遠程工作……

這是由OryLab公司所開發的OriHime機器人,配有攝影頭、麥克風、喇叭和靈活關節,可供行動不便的病人,通過程序遠程操控。
也就是說,當機器人向你點頭問好,背後並不是一串冰冷的代碼程序,而是一名千里之外的陌生人,正向你真誠問候。
而那個沖煮咖啡的機器人背後,也是一名被命運捉弄、臥病在床的咖啡師,正努力把自己的人生苦澀調和成一杯溫熱拿鐵,遞到你手心。
這份賽博緣分,請你收好。

在這樣一家咖啡廳,客人們往往能和日本各地的人交到朋友。
住在北海道旭川的迎賓員,擅長可愛風格的簡筆畫和藝術字,被誇獎後會像孩子一樣高興。

住在京都的wasabi,和他聊天時有可能被貓咪打斷,請不要介意,但如果對貓咪感興趣,他可以把菜單頁面換成貓貓照片。
有一名博主,結識了一名罹患精神系統罕見病的女士,她曾是上班族,有自己的工作、事業,卻因為漸漸無法控制的身體,這段值得期待的人生被按下了終止鍵。
在這小小的卡座上,她們聊了一下午,關於天氣、旅行、彼此的城市。聊天過程中,她感到一種奇妙的治癒與溫暖。
她在帖子中寫道:
「照顧的真正本質:不是誰比較需要幫助,而是我們的存在都有自己的價值。這間咖啡廳,讓我領悟到一件事情,「存在感」這件事情,並不只是活在此時此刻的空間而已,而是仍能為誰付出什麼,讓生命重新與世界連結。」

這是一種奇妙的角色反轉:你以為自己在陪伴一位無法走出病房的人,結果往往是他們在治癒孤獨已久的你。
2018年,咖啡廳曾進行過試營運,邀請媒體參觀體驗。那時,店裡擺著一塊玻璃展板,寫著這樣一句話:
「店內機器人與人類沒有區別。」

這是日本科幻動畫《夏娃的時間》中的台詞。故事中,機器人與人類共生在同一社會,而且從肉眼上難以分辨,為了區分彼此,人類要求機器人必須亮起頭上的光環。
其中有一家名為「夏娃的時間」的咖啡館,就有一塊這樣的板子。

在DAWN咖啡廳中,機器人的外貌很好分別,但創始人更擔心的是,人們看不見機器人背後和自己一樣真實的靈魂。
靈魂之所以存在,在於和其他靈魂的相遇、碰撞,正如患有肌肉萎縮症的服務員桑原章太所說:
「我的日常生活中有許多困難,但我相信我的生活是有目的,沒有被浪費。成為一個有用的人,能夠幫助他人,甚至感覺被他人所需要,這非常鼓舞人心。」

在這裡,你甚至可以看到人類服務員女孩(是的,這個稱呼聽起來很奇怪),摸魚時和她的機器人同事小聲聊天,就像和飯搭子八卦。

店內還貼心地為健康的顧客準備了輪椅,如果客人願意,可以坐上去體驗服務員的日常,但很快就會發現,連最基本的移動都難以實現。
但在這架輪椅上,我們可以短暫走進他們的生活。

在科幻作品裡,機器人與人類的區別越來越模糊;在現實中,真正變得「模糊」,是那些身體受限卻依然想要參與社會的人。
他們透過機器人獲得新的在場方式,打破了「被動接受照顧」的刻板印象。
某種程度上,這家店就像是一架擺渡靈魂的輪椅,讓兩個世界的人們得以相遇。

這樣一家最賽博龐克、也最人本主義的咖啡廳,創造了60個適用於特殊人群的工作崗位,並拿到了日本Good Design這一設計大獎。
而其存在的更大意義在於,讓人們明白:機器人的使命並非取代人類。
02. 他對癱瘓20年的好友抱怨:既然你是助理,至少去煮杯咖啡
既然都是點亮機器人科技樹,為什麼DAWN選擇的是人工遙控,而不是人工智慧?
這就要提到咖啡廳的創始人——吉藤健太郎。一個從小就覺得自己「需要另一具身體」的人。

1987年,吉藤健太郎在奈良出生,從小內向孤獨,相比走出家門交朋友,他更善於摺紙,只要給他紙、剪刀和膠帶,就能做出各種東西。
幼兒園時,他曾用大家喝完的牛奶盒,疊成人形娃娃,堆到幼兒園屋頂。
到了小學,他用巧思和動手能力,做出來很多玩具,如同魯班再世。但到了四年級,隨著大家智力成熟,就不玩他的玩具,他也就變得孤獨起來。
吉藤從小免疫力差,體弱多病。到了五年級,他病倒了,住院長達兩周。出院後他便休學在家,每天盯著天花板,自稱「隱居者」。
他告別校園生活,失去和朋友相聚機會,也錯失了很多青春記憶。那時他就想:「為什麼我只有一個身體?我希望有兩個,甚至三個身體。」
如此中二的想法,便在吉藤的小腦袋裡紮根下來。

重新上學的契機,在於媽媽說,你既然擅長摺紙,那也許就能做出機器人。媽媽讓他參加了一場昆蟲機器人大賽,吉藤果然獲勝。
為了造出心目中的機器人,他重返校園,並在考高中時,選擇了製造業方向。2004年,他和高中社團成員,一同研發出爬樓梯不會翻到的輪椅,在日本科學技術挑戰賽上獲獎。
這把輪椅,讓他走進更多邊緣人群的世界。他開始收到來自無法出門的老年人的需求,幫他們做各種東西。
這一過程中,他意外解鎖了對技術價值的理解:消除孤獨。

2006年,他開始鑽研人工智慧,2007年成立織姬實驗室,一年半後發布原型機「織姬」,是個小型機器人。織姬即織女,取七夕之意,他希望這個機器人,可以緩解分離之苦。
2012年,他與好友番田勇太一同成立Ory研究室,將研發織姬機器人作為自身事業。
番田雄太,擔任他的助理。4歲時,番田頸椎意外受傷,便癱瘓不起,在床上躺過了20多年。
善良的吉藤,並未把番田當殘疾人對待。他「警告」番田,作為一名助理,至少應該為自己煮咖啡。
番田還嘴說,「那你最好創造出能做到這一點的身體。」
2016年,他們著手研發更大尺寸的織姬。它身高120厘米,有十餘個靈活關節,可以執行體力勞動。
為了讓吉藤有機會做咖啡,他們計劃開一家咖啡廳,大織姬負責做咖啡、端飲品,小織姬負責門口迎賓、在桌邊陪伴客人。
番田說,「讓那些因為各種原因無法出門的人,一起合作吧。」

工作不是目的,他們最終的願望,是讓無法活動的人們能走出家門,去見想見的人,去從事有價值的工作,做那些哪怕捨棄生命,也要去完成的事。
「我被告知今天什麼都不要做,這樣明天就能多活一會兒。過去20年,我一直被這樣對待。我不介意明天死去,所以我想今天就做我喜歡的事。」
——番田雄太

當未來的藍圖已經勾勒出輪廓,厄運卻先一步降臨。2017年,番田去世了,時年28歲,甚至沒能看到大織姬的誕生。
吉藤悲傷之際,想過放棄項目,但為了番田仍堅持下去。2018年,他完成了世界上第一個能讓漸凍症患者通過眼神控制機器人遞送咖啡的實驗。
考慮到漸凍症患者會因病情加重而失聲,吉藤團隊啟動新項目:為患者錄製聲音,儲存為合成語音,以便於患者可以在更長時間內,繼續使用自己的聲音。
咖啡廳的誕生,徹底改變了漸凍症患者的生活。

2014年,一場風靡全球的「冰桶挑戰」,讓世界真正看到了漸凍症病患群體。這一疾病病因未知,發病機制不明,無法治癒,只能延緩。
隨著運動神經細胞死亡,大腦對越來越多肌肉逐漸失控,病患會經歷肌無力、肌萎縮、吞咽困難,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直至死亡。
根據國際漸凍症協會數據,全球約有50萬人患有漸凍症,每年新發病例約2.5萬例。他們被迫活在「正常世界」之外。
織姬機器人,讓他們回來了。

有人借織姬的身體在會場演講,有人通過織姬參加日本漸凍症協會召開大會,有人憑藉織姬,在神奈川縣政府擔任職員。
DAWN咖啡廳,或許是最鼓勵員工被挖角的咖啡廳。
由於機器人可以遠程登錄,當咖啡廳員工被「挖角」,只需登錄就能瞬間「傳送」到新的公司。在普通公司,被挖角是壞消息;但在這裡,這是「你被世界需要」的最好證明。

這些不能出門的員工,被稱為「飛行員」。某種程度來說,他們才是真正的「數字遊民」。
英文「DAWN」的含義,是黎明。那些囿於世界陰暗角落的人們,看到了一縷久違的光。
03. 若身體必然受困,請讓心自由
曙光照耀之下,讓殘疾人回歸正常世界,已經成為科技創新的發展方向。
馬斯克旗下的腦機接口公司Neuralink,在漸凍症患者腦後植入電極,使其能玩《馬里奧賽車》,或操作遊戲杆玩《使命召喚》。

脊髓損傷患者通過機械臂,重新書寫與繪畫。

他們為七位病患連接腦機接口,前五位患者,在一年半的時間裡,平均每周使用腦機接口超50小時,更有人使用超100小時,也就是平均每天都在14小時以上。
國內技術的發展,也在讓更多不幸的人重拾生活的自主權。因高處跌落、高位截癱兩年的患者,植入腦機接口後能自己喝水。
19歲的癲癇患者,進行腦機接口手術後能打《黑神話:悟空》。
67歲漸凍症患者植入腦機接口,經過3小時訓練,「說」自己想喝水,要吃飯,「今天心情很好,我想和家人散步」。與吃喝一樣重要的,是他們依舊渴望與世界的互動。
隨著技術具身化趨勢漸起,賽博格概念開始流行,人們開始幻想:是否能控制機器,重新生活。
賽博格概念,最早在1960年提出。
美國羅蘭克州立醫院的兩名研究者,想到了一個解決太空中行動的方法:用人體,控制一個體外的自動化設備,太空飛行員就可以操作這套設備,適應宇宙空間。
這套看似天馬行空的理論,實則粗暴:如果我們改造不了太空,就改造自己。

這一思想促成了一系列經典影視形象,比如《機械戰警》裡的墨菲:

警察墨菲被壞人安裝的炸彈炸成重傷,為挽救他的性命,科技公司將他改造為刀槍不入的生化機器人
《攻殼機動隊》中的草薙素子:

當父母雙雙遇難時,素子仍是胎兒,醫生保留住她的大腦,改造身體,從0歲便實現全身義體化
以及《阿麗塔:戰鬥天使》中的阿麗塔:

只剩殘軀的半機械少女,經過改造人醫生拯救,重生為名為「阿麗塔」的戰鬥天使

如果擁有賽博格終究是我們即將抵達的未來,那DAWN咖啡廳中的服務員們,比健康的我們,更接近未來。
或許,也更接近「人」的本質。
因為我們在織姬身上,看不到他們的樣貌、身高和輪椅,唯獨看到了真誠而純粹的人格。

而我自己,與他們截然相反。
在數字媒介極大發展的今天,我們和名為「手機」的機器互動的時間越來越長,把精神交予算法,把創作交付AI,只是拖著一副看似健康的肉身,困在庸碌生活的原地,苦做牛馬。
在儘可能追求高效和便利的技術疊代中,人們正將自己與世界的交互,讓渡給機器。但或許相比桌邊掃碼點餐的二維碼,我們更希望和點餐的服務員,聊一聊ta養的貓咪如何調皮,ta畫的小畫怎樣設計。
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這些「浪費時間」的瞬間,也許更能讓人重新尋回生活的支撐:如果冰冷的技術趨勢勢不可擋,人性中溫情的那一面,便是我們存在過的證據。
真正會滅絕人類的,終究不是技術,而是我們對「何以為人」的忽視。
柏拉圖的《斐多篇》,記錄了蘇格拉底在被處死當天,說過的一句話:肉體是靈魂的監獄。有的人一生出不了獄,無異於草木、禽獸;有的人走出了這監獄,靈魂不朽。
聽懂道理很簡單,最難的是如何走出監獄。而癱瘓在床二十餘年的番田,曾給過一個答案:
「心が自由なら、どこへでも行き、なんでもできる(心若自由,則處處可去,無所不能。)」
那監獄的鑰匙,一直在我們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