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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先痴:鮮為人知的「二勞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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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最大的驚世駭俗之舉,便是建成了一座人類有史以來最為龐大的絞肉機,這部絞肉機高速運轉了半個多世紀以後,一個最明顯的效果是使當今這個世界第一的人口大國中的十三億人,全都直接或間接地成了受害者家屬。

中共在大陸建政後,大張旗鼓地開展了清匪反霸、土地改革、肅反、鎮反、反胡風、反右派、反右傾、文化大革命、一打三反等等一系列打殺運動,都是這部絞肉機運轉的一道道工序。槍斃、勞動教養、管制、群眾監督和判刑關進遍布全國的勞改隊,都只能算是絞肉機生產出的不同產品,恰似鮮肉供應商在賣肉案桌上擺放的肉絲、肉片、或者肉泥。

「產品」中沒有「二勞改」這個「品種」,但這並非「二勞改」鮮為人知的主要原因,其主要原因是它那越過了人類公認的法律底線、超越了人們對服刑、滿刑相關法律的認知底線。例如全世界都認為犯人在服完其被判刑期以後,理所當然的立即釋放,恢復其公民權。而在毛時代的中國大陸,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刑滿者,卻被中共的專政機關以「留隊就業」、即留在勞改隊就業的名義,繼續關押在原來服刑的勞改農場或者勞改工礦企業。官方給予這類人員的稱號叫「刑滿就業人員」、或簡稱就業員,他們帶著苦澀的聲音自稱為「二勞改」,久而久之這個有幾分自嘲又幾分黑色幽默的稱謂竟在大江南北的勞改單位周邊流傳開來,就這樣一個飽含「中國特色」的新詞彙便紮根在這塊多災多難的土壤上。

在等級森嚴的極權中國,「二勞改」這個群體因曾經勞改過而打下了原罪的卑賤印記,它絕不可能定位在標榜為國家主人的工人農民的席位上。據說蝙蝠騎牆在鳥類和獸類之間,如果受到「最高行政處分」的勞教分子是公民和犯人之間的一隻只蝙蝠,「二勞改」便是勞改犯和勞教分子之間的蝙蝠。進入這個群體的首要條件是曾經被判刑勞改過的重刑犯或者累犯犯。除了上列兩類滿刑者外,大部分七年以下的一般刑事犯(中國大陸至今不承認政治犯的存在,他們將政治犯也稱為刑事犯,這裡所稱的一般刑事犯即除政治犯以外的偷、搶、騙、奸類刑事犯),這極少數被稱為「人民內部矛盾」的輕刑犯,在滿刑後有可能被「清放」回原籍,避免了「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二勞改」命運。其他絕大部分犯人滿刑後都不由分說地在「繼續改造」的名義下「留隊就業」,當一名不需宣判便再度勞改地「二勞改」,在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單位里終了其苦難的一生。

不論勞改農場或勞改工礦,都隸屬於各省的公安廳勞改局(現更名為監獄局),監管「二勞改」的獄吏仍然是原來監管勞改犯的那些職業獄吏,他們用同一師承的招式捆綁吊打那些被認定為「二勞改」中的「反改造份子」,並習慣地用食指指著「二勞改」的鼻子吼道:「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這是一個頗具殺傷力的威脅,因為「永世不得翻身」的「二勞改」,一旦忘掉曾經勞改過的身份就有犯下「翹尾巴」這個新罪的危險……

獄吏們胡作非為的依據仍然是羅列了七章四十二條的《勞改犯人守則》,那洋洋灑灑的霸王條款,濃縮成毛澤東那句無法無天的嚎叫:「只准他們規規矩矩,不准他們亂說亂動」。

從上述這些帶有本質意義的監管措施可以看出,滿了刑的「二勞改」和服刑期中的勞改犯在勞改隊和就業隊遭遇的「專政鐵拳」幾乎沒有什麼兩樣。也幸好在生活上還有以下這點細微的差異,才給一部分「二勞改」帶來高出犯人一等的心理安慰:

大陸有民諺說:「吃公家,穿公家,背上背個紅疤疤」,民諺呼之欲出的對象正是在勞改服背上印著紅色的勞改兩個大字的勞改犯,他們的衣裳和褲子上都印有這類特殊印記。相比之下,「二勞改」在衣著上沒有太多限制;勞改犯的腦袋全用剃頭刀刮成「寸草不生」的和尚頭,既使混雜在熙熙攘攘的人頭攢動中.也可奏一目了然的視覺效果。所以「二勞改」在到達「就業中隊」的頭一次理髮開始,便祈望頭髮儘快長長,以免在某次抓捕逃犯的突襲行動中再次誤入法網。

因為「二勞改」和勞改犯受著相同的肉體和精神蹂躪,假若沒有上述兩種外觀上的區別,還真難分辨這對灰頭土臉的雙胞胎。

「二勞改」和勞改犯這對難兄難弟般的雙胞胎,在生活待遇上具有實際意義的差別是,「二勞改」每個月能領到一點微薄的工資。在排除通貨膨脹的影響後估算這點工資的多寡得出以下結果,除了伙食費以外,餘下的每月工資絕對不夠做一套平布衣服。相當於非勞改單位的工人工資的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一,正因為待遇如此菲薄,竟有窮困潦倒的「二勞改」暗自感嘆說:「就業員不如『吃公家,穿公家』的勞改犯」。

「二勞改」們也有一種令勞改犯垂涎三尺的優勢,那便是每到工休日,可以請假到附近的鄉場上趕集,這種至多半天的「自由活動」在監管幹部認為你無大錯的前提下可以得到批准。在鄉場上,可以下飯館吃一碗劣質麵條,比起就業中隊那有鹽無味的吃食畢竟油水多多,還可以在熙來攘往的墮胎中,瞅一眼俊俏的少婦,經歷了常年累月的性饑渴痛苦,只能讓貪婪的眼球從放肆中尋求補償,也為當晚的「夢遺」增添一絲艷麗。

只有「二勞改」中的極少數幸運兒,才能享有下面將提到的兩種機遇,不過,當整體命運都被苦難嚴密地包裹起來以後,所謂的幸運也只是苦澀的另一種表達方式而已。

第一種有可能降臨的幸運是探親假的到來,「二勞改」夢寐以求的這個與親人團聚的機會也得付出一定的代價,這是由勞改隊的潛規則所決定,那就是得看看「二勞改」在就業期中的表現究竟如何?實際上是由獄吏認定他是不是「靠攏人民政府」。而贏得這項肯定,常常需要付出賣友求榮,甚至認賊作父的道德成本,不論勞改隊或者就業隊,當局大力提倡的就是相互檢舉揭發,並以個人打小報告的數量和質量來判定其「靠攏政府」的程度,不過這一招也收效甚微,多數人堅守不出賣難友的處世原則,哪怕探不成親;其次是經濟問題,「二勞改」休想報銷來回的車船費用,特別是老家遠在外省的「二勞改」,不堪重負的差旅費用也迫使他們放棄了爭取得到探親假的努力;

第二種有可能降臨的幸運是結婚,在當今中國這樣的極權社會裡,結婚雙方出身背景的門當戶對比任何歷史時期更為嚴格。勞改犯中畢竟有少數女犯,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些女性「二勞改」,世界上沒有比男、女兩個「二勞改」更匹配的婚姻組合。雖然女方在漫長的服刑期中,早已度過了生育年齡段,生兒育女也並非婚姻家庭的全部內容。他倆在「二勞改」中僅有百分之一的結婚率的情況下,結合成一對患難夫妻,可謂是兩個幸運兒的組合。在就業隊附近的一間廢棄的破茅屋裡,開始了他們相濡以沫的生活……

這有點象一則「勞改童話」,如果一個國家連童話都散發著血腥味,這個國家還會有明天嗎?

前不久,一位老朋友帶著他年近五十的侄兒去了一趟新疆,原來這個侄兒想去拜謁他父親的墳墓,那一群群上世紀五十年代,判刑被押送到戈壁灘的勞改犯,滿刑後當上了「二勞改」,最後死在了就業隊。我的老友和他的侄兒來到這陌生的地方,見這裡有幾個不喜歡刨根究底的年輕人,他們只知道這一大片棉田是數十年前的勞改犯人開墾,別的什麼也不知道,待老友向他們說明千里迢迢的來意後,一隻沒精打彩的手指向千米以外的那片荒坪。

那是一片死氣沉沉的不毛之地,當地人給了它一個名副其實的稱謂:「亂葬崗」,在沙礫和石縫中,有白骨有骷髏向著來人呼喚。

人們知道類似的「亂葬崗」遍及中國大地,從黑龍江的北大荒綿延到廣西的十萬大山,從甘肅的甲邊溝伸展到四川的大涼山,到處都有「二勞改」留下的亂葬崗,那些散亂的墳堆,正耐心地等待著向人類正義法庭作證,控訴中共犯下的種族滅絕罪行。

2008-11-12

作者為自由撰稿人,居大陸。曾因劃為右派被勞改十餘年。

責任編輯: 劉詩雨  來源:觀察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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