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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女翻譯資中筠:八十歲的老憤青

 

2015-07-0521:32:06

資深學者、翻譯家資中筠,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所長,在從事外交工作期間,擔任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共領導人的非專職翻譯。她曾經也是主動接受思想改造、受「慎獨」驅使燒掉青春紀念冊、下放幹校餓到浮腫依然堅定信念的理想主義者。如今,年紀越大,資中筠反而越不能淡泊,因為被「太多太不像話的事」推動著,變成了「八十後憤老」。本文摘自2011年第46期《南都周刊》,作者鄭文,原題為《資中筠的信與疑》。


資中筠個人照

八十一歲的資中筠仍然思維清晰,表達通暢。從中國社科院美國研究所退休後,她筆耕不輟,將經歷抗戰、內戰、建國、「反右」、「文革」、改革開放至今的所思所感沉澱下來;又奔走呼告,不斷重複啟蒙與普世價值等話題。

馮友蘭的女婿蔡仲德曾概括馮一生的思想軌跡——「實現自我,失落自我,回歸自我」。跟那個年代的許多知識分子一樣,資中筠的思想演變路徑同樣應和此三部曲,折射出20世紀以來中國社會對知識階層的反覆塑造。

曾經也是主動接受思想改造、受「慎獨」驅使燒掉青春紀念冊、下放幹校餓到浮腫依然堅定信念的理想主義者。如今,年紀越大,資中筠反而越不能淡泊,因為被「太多太不像話的事」推動著,變成了「八十後憤老」。

在目睹父親以及老一輩知識分子的種種苦難,乃至他們對殘酷近乎荒誕的承受力後,她感慨於「為國家與民族復興油然而生的欣悅,一度遮蔽幾代知識分子的理性探索之光」。

想通了父輩人的命運,才想明白自己曾經有過的愚昧,何以發生,何以解脫。滿頭已爬滿銀絲的她,說起年輕時的理想,依然有不改初衷的執著。理想不曾褪色,人生際遇卻讓那份理想主義情懷增加了許多無奈。

理想主義者

資中筠年輕時所接受的教育,令小她一歲的袁偉時很羨慕。上世紀三十年代末,天津發生水災,讀高小的資中筠隨家人避到上海舅舅家,融入一個濟濟一堂的大家庭。正是豆蔻年紀,她躲在閣樓上「如痴如醉」通讀巴金的《家》,為主人公受封建禮教摧殘致死而義憤填膺。

但「封建禮教」背後也有輻射中國讀書人一生的精神傳統。資中筠自幼秉承古典家教,熟讀《論語》、《孟子》,像「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自反而縮,千萬人吾往矣」等訓誨,早就在精神里紮根。

資中筠曾戲稱自己這一代受的是「半封建、半殖民地」教育,這令她有幸趕上了公民教育的末班車。自小學的「公民」課起,要學習現代公民社會的基本觀念與行為規範;中學的英文課上則朗誦《獨立宣言》。

如今社會上再度提倡回歸傳統道德,大講忠孝節義,甚至要求小學生誦讀《弟子規》。對此資中筠放言:「我們現在的制度和政策是逼良為娼的,老是做好事得不到好報,走邪門歪道容易得到好處。提倡回歸傳統道德,不要普世價值,這個屬於有害的。我們現在正好就是需要普世價值,應該進行公民教育,了解現代的公民應該有什麼社會義務和權益。」

對資中筠來說,古典傳統教育凸顯了中國知識分子追求真理與獨立人格的傳統,與普世價值倡導的民主、自由、平等並不矛盾,合為她幼年教育的「底色」,也成就了其理想主義情懷。

柴米油鹽風花雪月的牽掛,在資中筠看來是「挺沒有追求的事」。供職於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父親與讀過新學堂的母親,也都敦促女兒以讀書為主業,戒做紈絝子弟。

1948年,資中筠考入清華大學外文系。當時清華文科尚未分離出去,資中筠有幸得錢鍾書、楊絳等名師授課,後甚至指導畢業論文。

那時適逢國共內戰酣熱,校園裡流行著「華北之大已放不下一張書桌了」這樣的熱血呼告。而資中筠的父輩人有感於國民政府的腐敗,對共產黨主政的新政權充滿期待。1949年之後,一代人追求國家解放和民族獨立的理想得以實現,對未來充滿熱情。

抗美援朝戰爭爆發後,沸騰的同學們以各種方式獻出衷心:有人毅然投筆從戎,報名參軍;有人寫下血書,動員同窗奔赴前線。

經過了那段硝煙歲月,資中筠很是瞧不上現在校園裡流行的民族主義情緒。「這是最容易煽動的一種情緒,媒體特別是《環球時報》、電視上的一些軍事節目,簡直說得像就快要打仗了。年輕人血氣方剛,有一點民族主義情緒問題本來不大,但拿這個東西來轉移對真問題的注意力,來對抗普世價值,就不好了。現在缺乏任何精神上的凝聚力,唯一可以動用的就是民族主義。這是虛假的,要真的一旦打仗,要他犧牲,他一定不去。」

1949年之前,安於書齋的資中筠本沒有參加任何地下黨活動,但隨後校園裡的波瀾終於令埋首故紙堆的她,無法安於籌備畢業論文的課業。父親資耀華衷心擁抱新政權,也勸她「在政治上求進步」。

作為班長,資中筠做了三件不逃避、相反還很「進步」的事。先是代表全班向系主任請願,要求取消畢業論文,讓同學們有更多時間投入社會活動。幸好碰了釘子,這竟成「文革」結束前最後一屆做論文的文科畢業生。

在一個「太陽和國旗一同升起」的清早,資中筠發起全班女生爬到教學樓頂,在紅旗下宣誓「把一切獻給祖國」。當時與她共同起草、宣誓的,還有馮友蘭的女兒宗璞。後來,資中筠又在全校大會上表態,堅決服從全國統一的畢業分配。

受局勢薰陶並沿襲父輩人理想的資中筠,不知不覺中滑向了理想主義的另一端。「在一定情況下,特別是年輕時,總有這麼一種追求理想的內心的推動,容易走極端,也促使我後來在愚昧時期愚昧到這樣的地步。」

與資產階級父親脫離關係

反帝反封建,打倒國民黨與官僚資本主義,追求民主自由,實現現代化發展。欲從頻仍戰事中解脫、實現國家獨立的知識分子與青年人,普遍接受了這一套新穎、完整的思想體系。

1949年冬天,清華學生曾到海淀農村參加土改複查。資中筠深為農民的窮困生活狀態震驚。書齋生活並未給予她知識分子的優越感,在與現實的強烈反差中,挑動了那根「擔當」的神經。資中筠決心以新的意識形態好好改造自己,卻料想不到隨即而來的「改造」徹底影響了她的生活。

畢業後,資中筠被分配到政務院文教委員會工作,很快被捲入「三反」、「五反」運動中—任上海銀行總經理的父親資耀華由「民主人士」打成「大奸商」、「裡通外國」。

資中筠在單位里被一再教育,組織要求她揭發父親,但她對父親工作方面的事一無所知,家中也一向擁護共產黨,「從來沒說過反動話」。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故意與父母疏遠,向組織交出了全部家信,甚至不再來往。想登報申明與資產階級父親脫離關係,卻未被組織批准,「不符合政策,也解決不了思想問題」。「那時候特別天真,覺得應該表里一致,不能在單位、在機關說劃清界限,在家裡又和他們聊家長里短、噓寒問暖……」

歷次政治運動的鬆緊,成為靠攏無產階級、力求思想改造的資中筠與「資產階級」家庭聯繫的晴雨表。為了實現工農化,不做「共產主義壯麗事業」的外人,資中筠在歷次改造中都全面檢查自己的思想。

「以後回頭看,有些事是非常不對的。但那時候做這些事的人,有很多不同的動機。有的人確實很壞,賣友求榮,但有的人是真信。」多年後自省這一生之悔,資中筠想到了《牛虻》。牛虻信任神父,向神父坦白,卻因而出賣了同志與革命。

在袁偉時看來,中國知識分子受儒家三綱影響,包袱很重,難以從對上服從的依附關係中解放出來,從人民轉變為公民。多年後資中筠也深刻自省「士」之「道統」與「家國情懷」。

資中筠中學畢業時舉辦鋼琴獨奏會的紀念冊,並未成為令她受批判的把柄。但出於君子「慎獨」的傳統訓誨,為了「早日完成脫胎換骨的轉變」,她毅然將紀念冊及照片付之一炬。

資中筠慶幸自己在「思想改造」中的坦白揭發,不曾讓什麼人特別受罪,「但不見得那種心境下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

1956年後,資中筠與丈夫陳樂民因公派駐維也納三年。後適逢「大躍進」運動,國內大煉鋼鐵。「我們很遺憾不能參與,將來共產主義建設成功了,少了我們的參與,覺得非常遺憾。」到1959年,聽說國內物資匱乏,兩人又坐不住了。「我和陳樂民以及另外一位年輕同事,一同向領導申請調回去和祖國人民同甘共苦。自己這個時候在國外養尊處優,吃那麼好,心裡非常不安,這是非常真誠的。」

因「中蘇關係惡化」回國後,陳樂民一度餓到浮腫。而資中筠產假未滿便再度因公出國,靠著父親作為「糖豆乾部」的特供,才讓女兒喝上了牛奶。儘管如此,沒有人問過「為什麼」,「只覺得跟大家一塊挨餓比較安心……」

「文革」期間,全家下放五七幹校,資中筠覺得不可能回到城市,只想趕快忘掉腦袋中的資產階級知識,轉而在河南農場裡認真學起科學種田。

信與疑

「四人幫」風雨如晦的日子,但凡保有良知和清醒的知識分子均「意有所鬱結」。資中筠通讀了《史記》,在失意歷史人物的孤獨中找到共鳴。

幼年熟讀的《論語》遭到批判,韓非子反被推崇,接受改造的知識分子在工廠里註解著四書五經……當荒謬情境籠罩全國以後,發生思辨的時機到來了。

以彭德懷為首的少數「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早被上面壓了下去。到「文革」時,在一切領域內實行專政,國家的邏輯發生了質的變化。林彪事件以及後來「批鄧」的反覆,終於讓寧願餓死也不失節、不肯吃「挖社會主義牆角」雞蛋的資中筠感悟到,「它的邏輯太荒唐了。」

從廟堂之上到階下囚,從「接班人」到「反革命」,不過是朝夕之間。更可怕的是,姚文元報告毛主席的讀書心得里,《史記》、《天演論》、《五燈會元》等,資中筠全部看過,「不至於全國人民就有一個人替大家看看書,完了以後還要最高領袖批示說,你這幾本書學得很好。當時突然有一種滑稽感,覺得很不應該,很不敬。」

資中筠不敢說、不敢寫,只好選擇「腹誹」。她曾讀到遇羅克的《出身論》,內心贊同卻不敢表達。遇羅克被判處死刑後,資中筠內心仍有害怕——幸好沒說,不然的話,「我不也可能被槍斃了?」

1972年尼克森訪問中國大陸前,資中筠調回對外友協主管對美工作,曾接待埃德加·斯諾的夫人海倫·斯諾。面對國際友人對中國的疑慮,資中筠極力幫助她認識當時的「大好形勢」。當時正是一段反「極左」的喘息期,周恩來「解放」了一批老幹部,氣氛似有緩和。然而林彪事件後,為了批判周恩來,竟搬出本不姓「周」的周公。知識匱乏與邏輯荒謬,令資中筠深感這齣荒誕劇已經亂了套。

解凍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四人幫」解體,以及針對「兩個凡是」和真理標準的討論,為資中筠等帶來希望。

有感於國內的「復甦」氣象,闊別鋼琴廿餘年,資中筠的音樂弦也被喚醒。1981年,她托人買到一架鋼琴,重拾舊好。此前她申請調入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所,以讀、寫為業。上世紀五十年代曾為領導人做翻譯的經歷,並不符合她「出世」的本性,「興趣索然」。

1982年,因發表《中美關係中台灣問題之由來》一文,得中國社科院院長李慎之欣賞,便調到社科院美國研究所,先後任副所長、研究員、所長。

在美國所期間,儘管曾就台灣問題,向政府決策層提過一些建議,但資中筠一直不希望社會科學完全成為政府的思想庫和智囊。資中筠在國際政治與中美關係方向、陳樂民在歐洲問題方向,均旁涉中西歷史文化,從人類文明的視野出發去考察、理解。

啟了又蒙,蒙了又啟

經過「反右」與「文革」期間的迷失,進入八十年代後,原教旨馬克思主義的教條被逐步衝破,市場經濟開始不斷發展起來,中國知識分子也逐漸從迷思中回歸自我。

然而,「又以為新時代要到來了」的喜悅沒有持續多久。資中筠認為的中國知識分子「理想主義的最後表現」,很快灰飛煙滅。資中筠時為美國所所長,既要交代自己的思想,又要「領導」清查運動手下所有人的動向。

「我那時候非常痛苦,就下決心不再說違心話了。」但她仍然沒有勇氣振臂一呼。只能消極抵制,不參加表態會,對所里的年輕人也採取「能保就保,能瞞就瞞」的態度,使所里無人得到處分。很快,她就辭職了。

退出體制之後,資中筠真正實現「我筆歸我有」。不但出版《追根溯源:戰後美國對華政策的緣起與發展》、《戰後美國外交史:從杜魯門到里根》等專業領域著述,還率先提出了影響學界至今的觀點,如美國對外實行霸權,對內實行民主,並行不悖;衡量美國興衰的趨勢不以GDP占世界份額為依據,而是創新能力、對人才的吸引力和全球優秀人才的實際流向等。

她又與丈夫陳樂民一道,從共同的關注與旨趣出發,編撰《冷眼向洋:百年風雲啟示錄》書系等,致力於「傳遞啟蒙的光」,筆耕不輟不外乎講明一個道理:啟蒙就是要回歸常識,不是知識分子高高在上向民眾啟蒙,而是大家互相啟發,用自己的頭腦想問題,回歸理性,回歸常識,回歸邏輯。

少女時代曾寄託於家國情懷的「理想主義」,越來越轉化為看不慣紛擾社會現象的「欲罷不能」。

知識分子無法達成共識,年輕人正在喪失對誠實勞動促使成功的信心,道德環境逐步受到傷害,中產階層缺位而精英群體無力推動社會變革,社會固化……最讓資中筠憂心的,除了腐敗,還有從幼兒園起就「摧毀」人的糟糕教育。

啟發明智的工作終日充斥著這位八十一歲老人的生活。報刊採訪、啟蒙辯會、理想國沙龍、世紀大講堂……資中筠所到之處,人們看到一個經歷過曲折時代而不斷咀嚼、反省愚昧的知識分子的堅守。

晚年資中筠居住在北京南二環芳古園,家中鋼琴上堆一摞貝多芬的曲譜。時常到了傍晚,她獨奏「老三篇」《月光》、《熱情》與《悲愴》。孟德爾頌《諧謔曲》、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夾子》等那些年輕時酷愛的輕快曲子,如今已少見於老人琴下。

責任編輯: 劉詩雨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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