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晃一中現場(網絡圖片)
在這個大學寢室里,「九尾」與鄧藍冰同住上鋪,頭頂著頭,是最無話不談的兄弟。
一次,熄燈後夜談,鄧藍冰說,他有個喜歡的女生,但很糾結。九尾當然積極給他出謀劃策,想讓他的感情得到回應。不過,鄧藍冰思慮再三,最後說:「我還有未完成的事,兒女私情可能現在不適合我。」這段感情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了。九尾不明就裡,鼓勵他「大學不去戀愛豈不是浪費好時光。」鄧藍冰苦笑,搖搖頭。兩人之所以成為兄弟,也因為知道適可而止,九尾沒有追問下去。(這段往事的更多細節,見知乎網友「嘚嘚以嘚以嘚嘚」的答問)
一個人如果害怕,還能勇敢嗎?
只有在害怕的時候,才會變得勇敢。
——《冰與火之歌》
鄧藍冰還沒有找到父親。他15歲時,父親失蹤。
他推測,父親就被掩埋在新晃一中操場底下,當年,那有兩個坑。他也清楚地知道,是誰開動了那輛推土機。然而,他真正要挑戰的,並不是操場之上,那一層水泥。
父親失蹤後,15歲的他離開了新晃縣,全家到懷化等待,等待自己力量一點點地增強,等待時機一步步地到來。年歲漸長,他和家人四處訪問,還原現場,漸漸把線索理清了,並把它用冷峻又層次分明的筆墨,整理出來。
父親鄧世平失蹤時,負責新晃一中工程質量監督管理。他注意到,當時,學校體育工地400米跑道工程原承包合同80萬元簽訂後,校長和包工頭私自更改合同,工程還沒完工就支付了140萬元,父親就此提出異議。然而,包工頭杜少平就是校長黃炳松的外甥。
在驗收一堵牆時,父親認為這是豆腐渣工程,拒絕簽字,還找來校長親自查看,用水龍頭沖一下,牆體大部分就垮了。施工現場有人告訴鄧藍冰,他聽見杜少平多次說:「鄧世平抓工程質量太厲害,要搞死他。」
鄧世平生前
與此同時,他還知道了:懷化市教育局接到匿名信,反映工地經濟問題,信被轉到縣教育,縣教育又告訴了新晃一中校方,杜少平懷疑封信是鄧世平寫的。在這種環境下繼續工作,著實需要兩根硬骨頭。
「一束光照進黑屋,黑屋裡的骯髒齷齪都被顯現了出來,這束光便有了罪。」
1月22日,鄧世平失蹤,對於這關鍵的一天,鄧藍冰反覆調查,找到了父親生前接觸過的所有人,發現:父親那天中午後沒有離開過學校體育工地的施工現場,而包工頭杜少平是最後一個與父親在一起的人。工地上一個多月沒推土,偏偏失蹤次日工地上推了二十多分鐘,被推過的地方有兩個坑。鄧藍冰懷疑:父親就被埋在這裡,而杜少平的嫌疑最大。
鄧藍冰還了解到兩個外圍信息:在父親失蹤之前,杜少平為銀行的貸款糾紛,請了三個人到農業銀行去打了貸款員;因工地的炸藥水毒死了工地下方魚塘的魚,杜少平想請社會上的人擺平,被鄧世平制止,並警告說這將影響學校的聲譽。
他離開新晃,是對的。
新晃一中校長的表現,也很反常。父親失蹤兩天後,鄧藍冰的母親向學校申請報案,學校說已經報案,但他們隨後去警局發現並沒有報案記錄。後來傳出的各種消息也顯得別有用心,比如,父親曾離家出走過,他當然知道,鄧世平從未離家出走;還比如,父親攜款外逃,其實父親只管工程質量,不管錢,不可能攜到款。
在舉報信中,他直言這樣的情節:父親失蹤次日早上,到工地指揮推土半小時是校長本人。鄧藍冰漸次注意到:包工頭杜少平是黃炳松的外甥,而黃炳松的愛人是縣政協辦公室主任、堂兄弟是縣政法委副書記、小舅子是縣政法委的科級幹部、弟弟在懷化市經委工作。這不禁引起他的猜測。
權力存於人心,就像牆上的陰影,再渺小的人也能投射出巨大的影子。
——《冰與火之歌》
父親失蹤後,鄧藍冰的姨媽去找縣政法委,一位負責人說:「鄧世平失蹤是離家出走,家屬要負主要責任。」並說鄧世平失蹤的第二天他們就到了各鄉鎮去調查去了。事實上,和鄧世平一起做基建的施工人員全部在學校後面體育場施工,沒有回家,下鄉調查,根本就不可能有對象。
鄧藍冰的奶奶,去找縣檢察院,一位檢察官說:「我們不敢幫你,你在新晃縣可能找不到證據。」
當他們向省公安廳舉報後,省廳非常重視,轉給了懷化市警局調查。市局指派了一位鄧姓新晃籍警察負責。鄧說:「我們要先掃清外圍。」這一句「掃清外圍」,一掃就是16年。
他把自己查到的一切,都清晰地寫在給更高層級的舉報信之中。包括他對父親被埋在操場的推測。
2019年4月1日,督導組進駐湖南開展督導工作。很多事情推進了。4月17日,新晃警方對外公布,打掉了杜少平犯罪團伙,在供述中,該團伙交代了鄧世平一案。6月19日,一具遺體從新晃一中操場挖出。警方為此動用兩輛挖掘機,挖出一個面積約300平方米、深約4米的坑。
恐懼比利劍更傷人。
——《冰與火之歌》
很多人說,新晃一中的學生們,天天活動的操場地下埋著死者,這太可怕了。不,鄧世平並不可怕,他是保護孩子們的,那些聯手作惡殺害鄧世平的人,才真正可怕。新晃一中的學生,曾經擁有鄧世平這樣一位拒絕豆腐渣工程、勇於直言的老師,是一件令人十分驕傲的事情。當塵埃落定,值得立一座鄧世平立雕像於新晃一中。如果正義已經遲到,就應該讓它多留一陣。
鄧世平失蹤於2003年1月22日。同樣在湖南,在一個比較接近的時間點,2002年4月26日下午5點半左右,益陽市龍光橋鎮,32歲的中學老師李尚平倒在離家300米的公路邊上。其時,益陽大雨瓢潑,李尚平頭部鮮血淋漓,右邊半邊臉塌了下去,嘴的右下角到後腦有一個洞,四個手指寬,眼睛睜著。
這是他的父親,退休教師李三保所見的一切。當時正在現場50米之外田裡摘菜的村民劉民撲,曾聽到「砰」地一聲大響,以為是誰的車胎爆了。
第一批來的幾名交警和法醫說,李尚平死於一場交通事故。但李三保認為:兒子死於槍擊。兒子身上的錢、手機、戒指和摩托車都還在,沒有被搶,「一般來說,搶劫的人都很驚慌,但是我兒子被槍打了之後,還被推到了旁邊的樹林裡,這說明兇手鎮定,手段熟練。」
李尚平一位在公安部門工作的同學趕到現場,也認為不是車禍。次日,在李三保一家要求下,市局局長率刑警進行了屍檢,認定是槍擊造成,彈藥從李尚平的嘴角穿過大腦,從右耳後出來。
現場不遠處,找到了一把自製火藥槍。李尚平是被殺的。
黑暗中是沒有影子的。影子是光明的僕人,烈焰的子孫,唯有最耀眼的火光,才能映照出最黑暗的陰影。
——《冰與火之歌》
2019年6月22日,我和李尚平的兩位親屬打了電話,他的姐姐說,17年了,這個案子還是沒有破。
2003年4月中央電視台新聞調查欄目,以及2002年7月18日的《南方周末》,對李尚平之死進行了詳盡報導。他們將李尚平定位為「刺頭教師」。
《南方周末》披露說,李尚平去世前一年的2001年8月,龍光橋鎮全豐小學校長請人毆打4位教師,一名女教師被打得渾身是傷,旁觀老師們默不作聲。李尚平仗義出手,邀請更高一級的聯校領導出面,制止了這場暴力,見校長並未被處罰,李尚平又在網上發表文章揭露,終於促使益陽市領導介入解決。
2001年年底,全鎮635名教師工資被扣,推舉李尚平為代表申訴。李尚平向新華網等官方媒體發起投訴。不過,鎮政府幾次承諾,幾次不兌現。到了2002年3月18日,李尚平更進一步,邀請省電視台記者到益陽採訪,輿論壓力下,3月27日,教師們領到了工資。
此時的李尚平,感覺到了不正常的氣息。在3月21日的日記中,他寫下這樣的話:「隱隱約約聽到一個意思:我要倒霉了……」但他同時又寫道:我要我們的老師不再唯唯諾諾任人擺布,我要同志們都挺起腰杆做一回人。」他要繼續追查以前欠發的工資。
吾念所歸,無懼無退。
——《冰與火之歌》
到了4月中旬,李尚平情緒低落,對妻子劉雲娥說,也許有一天他會在「一種不明不白的情況下」死去。但他同時叮囑妻子,不要告訴父母,免得老人擔心。
李尚平生前
4月26日,事發。當時,事件驚動了湖南省領導,省政府直面問題,從財政里撥出一億多元,用於解決20多個困難縣市教師工資的發放,令人欣慰。
四年後,2006年4月26日,劉雲娥寫了一封公開求助信,希望大家一起想辦法,讓益陽早日破案。
一個男子,自稱是李尚平的同學,說可以幫助破案,將李的父親李三保帶到長沙,但是要求一萬元活動費。李三保帶著錢,跟隨他一起去幾個部門跑了一圈,被騙走了4700元。
從來自北方的中央電視台記者,到來自南方的《南方周末》記者,再到全國各地網友,都在密切關注李尚平一家的命運。可惜案件一直沒破。如今,李尚平的父親已經去世,妻子已經改嫁。李尚平去世時,兒子才5歲,現在某大學讀研究生。
我更喜歡死的歷史。死的歷史用墨水書寫,活的歷史則用鮮血。
——《冰與火之歌》
「現在上面還沒有過問這個事情。」李尚平的姐姐和我說。前一段時間,李尚平的姐姐打電話給益陽市方面,希望面談此案,電話里的人說沒法見,「沒有這個安排,也沒有這個人手」,讓交材料給大廳門衛。
鄧世平「失蹤」前一天,曾商量好次日要給兒子辦理戶口,遷到新晃來,以便他更好地督促學業。他還曾經在工地附近居民家裡熏了一堆臘肉,以便讓家人過一個好年。1月22日那天,戶主讓他把肉拿走,他說下午來拿,中午12點後,他就徹底消失了。如果可以,他們一定不願意在修跑道、發工資如此普通的小事情上選擇刀光劍影、你死我活。這個領域本應柴米油鹽、歲月靜好,他們希望給家庭帶來的,是更殷實的生活。
今天,當新晃一中的操場被挖開,當年15歲的鄧藍冰已經接近於等到了父親真相和正義。而南塘中學的李尚平,以及他當年5歲的兒子,在等待曙光。
湖南是我長期待過的地方,我在湖南的第一個工作任務,就是去赫山。在洞庭湖與雪峰山脈之間的赫山,與地處湖南貴州交界的新晃一樣,因為特色鮮明的歷史與環境,具體一些相對個性的人文地理:這裡的人,性格中多少帶有「霸蠻」的色彩——一些人在原則之上堅韌不拔,一些人則為了目的不擇手段。鄧世平和李尚平,這兩位中學老師,都曾經是湖南這片土地上珍貴異常的那一束光,這束光曾經將某個黑屋中的骯髒齷齪都照回原形,代價則是瞬間把自己劈開燒盡,死無葬身之地。
逝者不死,必將再起,其勢更烈。
——《冰與火之歌》
朋友圈有一位朋友發了這樣一句話:「白骨難平盪久哀」。
一種哀傷也包圍著我,一度讓我淚流滿面。當李尚平的姐姐接到我的電話時,時隔17年,提起弟弟,以及為之奔走的已經去世的父親,她仍忍不住要哭了出來。也許,比兩人喪命更加令人哀痛的是這樣的局面——這麼多年這麼多人,明知道發生了什麼,卻無法說話,不願說話,乃至視而不見,直至一起說謊,最後認定理所當然——終於,人們集體不再試圖靠近真相,並最終被真相所拋棄。
所幸,如今一些案子有了轉機。
每個人都有麻木的理由,正如李尚平被推出為代表,其他老師則默不作聲;正如鄧世平失蹤後,當地師生在坑坑窪窪明顯劣質的操場跑道上,默默奔跑了16年。
麻木的代價是什麼?我們所遮掩所無視事實的每一分鐘,都將讓我們不知不覺地沿著某一個方向失去一點什麼,到最後,我們還會剩下一些什麼呢?開始,我們卑微如塵土;後來,我們扭曲如蛆蟲。開始,我們都想搭便車,最後,我們發現,所有人都在一輛車上,根本就沒有便車可搭。
逝者如斯,生活就像一條大河,在這些故事裡,鄧世平、李尚平是不是英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要知道、能不能知道誰是罪魁禍首,以及,我們自己,在追逐真相的過程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嗯,最關鍵的不是一切如何開始,而是,如何結束。凜冬將至,但逝者不死,必將再起,其勢更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