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福利制度誕生以來，福利和自由之間的爭議從未消停過。
是福利多，還是自由好？究竟是誰說了算？
比起理論上的無休止的爭執，也許現實中人的選擇，才真正作數。
有選擇的情況下，人們自然會用腳投票，去往自己認為的更好的地方。
在中國，年輕人會「逃離北上廣」；在美國，也是如此。
這不，一些加利福尼亞州的企業與商人，也在搬離舊金山，離開洛杉磯。
而南部的德克薩斯州，成了很多加州移居者的新目的地。
自1990年代以來，加州人口增長率已經降到最低水平。
過去五年，加州每年流失超過10萬人。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民意測驗顯示，甚至有一半的人正在考慮離開加州。
根據美國人口普查局的州際遷移數據，離開加州的人里，最多的一部分去了德州。
其中最著名的人，是馬斯克（Elon Musk）。
去年年末，在加州洛杉磯住了二十年的馬斯克宣布，自己搬了家，從加州搬到了德州。
馬斯克是炙手可熱的科技巨頭，SpaceX、特斯拉汽車創辦人。宣布搬家後不久，因為特斯拉股價大漲，馬斯克成了新的世界首富。
隨著馬斯克搬家，媒體還猜測，位於加州的SpaceX及特斯拉總部會不會跟著搬遷。
|2021年1月6日，特斯拉汽車達到7000億美元的市值。在過去一年中上漲了七倍多。1月7日，馬斯克的身家超過1850億美元，成為全球首富。
圖片來源：Tesla
在《華爾街日報》執行長理事會峰會上，馬斯克談到自己搬家時，把加州比作一支常勝的球隊，但正走在下坡路。他說：
「如果一支球隊贏的時間太長，他們確實容易有點自滿，有點自以為是，然後他們就不再奪冠了。加利福尼亞已經贏了太久了。」
加州在衰落，德州在崛起。
為什麼離開加州？
加利福尼亞，很長時間都是美國，乃至世界移民，用腳投票的終點站。
這裡有著無盡的機遇、人才與活力。
19世紀中葉的「淘金熱」，讓拓荒者們萬里迢迢來到加州，尋找黃金。在這期間，加州人口成倍增長，經濟也迅速發展，加州因此還被冠以「黃金州」的稱號。
20世紀初，以好萊塢為代表的電影工業在這裡紮根。
當時電照光還不發達，加州因為陽光充足、視野寬廣，自然景色優美，成為拍電影的絕佳之地。
美國及世界各國的電影人、電影公司來到南加州的洛杉磯地區，形成密集、高效的電影產業聚落，比如米高梅、迪士尼、20世紀福克斯等等。以「專利」為紐帶彼此依賴，創造出眾多經典大片。
|1928年，米高梅公司首次錄製獅子的咆哮，作為電影片頭，這成了好萊塢的標誌之一。圖片來源：Pacific & Atlantic Photos
工業的發展，帶動起農業的現代化。如今，加州是美國農業第一大州，稱其為「糧倉」毫不為過。美國人吃的超過1/3的蔬菜、2/3的水果和堅果都是加州提供。
1950年代以後，在舊金山灣區，好萊塢模式被「複製」到高科技領域。這裡大學雲集，史丹福大學是全美國最先設立計算機科學課程的大學，網際網路巨頭很多都曾在這裡讀書。
依託這裡的學術資源，計算機科學從課堂走向產業，眾多學子一畢業就爭相創業。惠普、谷歌母公司Alphabet Inc、蘋果......堪稱現代版的「淘金熱」，共同打造出聞名世界的「矽谷」。
位於矽谷的蘋果園區（Apple Park）。圖片來源：TNS
1994年夏天，還是賓夕法尼亞大學生的馬斯克，就在矽谷的兩家創業公司實習，為自己的事業奠定了基礎。
加州有著傲人的經濟體量與優勢。一個常見的說法是，加州如果是個獨立國家，它將是世界第五大經濟體。
根據美國商務部經濟分析局（BEA）的數據，2019年，加州的州生產總值達到了3.2萬億美元，高於印度、英國、法國、俄羅斯等大國。
|如果加州是一個國家，它的經濟體量將位於全球第五，而德州將位於全球第十一位。
圖片來源：The Economist
可是，近些年，情況出現了變化，「加州夢」逐漸暗淡了下來。
第一，加州生活成本高昂。
加州城市多分布在沿海，隨著人口越來越多，人地矛盾凸顯，城市的房價越來越高，房租也越來越貴。
如果想在加州購買一座房子，其中位價格是59.9萬美元，是全美國價格（22.6萬美元）的兩倍還多。
1940年代以來，加州與美國房價中位數變化趨勢比較。圖片來源：Wikipedia
那如果租房子呢？
加州的平均租金是每月1420美元。根據《紐約時報》報導，在洛杉磯，要支付得起租金的話，租客必須每小時賺大約48美元。
再來看油價。加州每加侖汽油為4美元，要比全美國平均油價高出1美元。
總體來看，加州的生活成本僅次於夏威夷，甚至比德州高40%-50%。
第二，加州稅收過高。
加州的稅收，為全美最高。對於年收入超過100萬美元的富人，個人所得稅最高達13.3%。
除了個人所得稅，還是有資本利得稅、環境稅、營業稅、公司法人稅等等。
這對個人與企業來說，是筆不小的支出。但如果這筆錢用在公共服務上，提高居民生活水平，倒也無可厚非。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加州的「城市病」越來越嚴重，在舊金山、洛杉磯，經常擁堵不堪，通勤時間接近一個小時。
再來看最低工資標準。有了稅收，這部分的政府支出確實是大手筆。2020年，加州的最低工資為每小時13美元，到2023年，更是要漲到每小時15美元。相比之下，德州只有7.25美元。
加州的政府支出，高於中南部16個州的支出總和。但是，最低工資和政府支出似乎並沒有解決最根本的問題。
在加州，貧富差距極大。從全國排名來看，加州貧富差距程度排名第4，貧富差距的增長速度排名第2。
根據美國人口調查局的數據，加州的貧困率為18.2%，僅次於首都華盛頓特區。也就是說，近五分之一的人生活在貧窮線以下。
因為高昂的生活成本，很多人無家可歸，成為流浪者。從2017年到2019年，舊金山流浪者的人數上漲30%，總數占到了全國的49%，然而加州人口只有總人口的12%。
加州伯克利地區人行道上，流浪者搭建帳篷居住。圖片來源：Special to The Chronicle
這也造成了城市安全隱患，增加了城市犯罪率。
第三，加州有數量眾多的商業監管與法規。
在加州，政府對商業的監管很嚴格。比如，在2020年3月末，疫情期間，加州阿拉米達縣（Alameda County）就臨時居家停產令，規定出基本生產以外，所有工廠暫停運行，一直到5月底。馬斯克的特斯拉汽車工廠也包括在內，1萬多名工人歇業待家。
馬斯克對此非常不滿，他在推特上抨擊說，政府衛生官員的行為違背了州長、總統的命令，違背了憲法和普通常識。
2020年5月10日，馬斯克發推譴責政府的居家停產令。圖片來源：Twitter
馬斯克也表現得非常不配合：延期關門，提前重開。在財報電話會議上，他甚至抨擊政府的規定是 「法西斯主義」。
在他看來，政府應該為企業做的，就是「少管閒事」（just get out of the way），要是多管、硬管，那就是對創新者不友好，自滿自大的表現。
馬斯克的態度，其實代表了很多企業商人的態度。他們不只是言語上，並且從行動上對加州政府表達了不滿。
馬斯克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特斯拉是最後一家還在加州生產汽車的汽車公司；SpaceX是最後一家仍在加州進行重要製造的航空航天公司。而在以前，加州曾有10多家汽車廠，並且是航空航天製造業的中心。
在馬斯克本人搬家後，兩家公司總部是否會搬遷，確實不好說。
加州的經濟，除了科技、網際網路巨頭公司以外，由中小企業支撐。員工少於100人的中小公司占該州所有公司的98%，僱傭了40%的員工。
然而，根據加州州立大學薩克拉門托分校的研究，加州中小型企業的監管合規成本（Regulatory compliance costs，也就是公司為遵守政府法規而花費的所有費用），平均每年接近13.5萬美元。這導致超過380萬個工作崗位流失，占到了該州人口的10%。
高昂的生活成本、稅收、交通、商業監管，再加上頻發的山火等自然災害（參見文章《加州歷史上最大的十場火災，有五場正在燃燒》），企業、個人，都正在離開加州。
2015-2019年，加州勞動力人數與就業人數變化，自2018年以來出現下降趨勢。圖片來源：Wolf Street
加州的衰落是顯而易見的。
據新聞網站每日信號 （The Daily Signal）報導，在過去10年，大約有1.5萬家公司離開了加州。1938年創建的惠普公司，在加州的地址被視為「矽谷發源地」。如今，惠普也將總部搬離了加州。
一家大數據分析公司Palantir，將總部搬到了科羅拉多州的丹佛，其聯合創始人朗斯代爾（Joe Lonsdale）說，加州已經變成了一個「壞政策阻礙商業和創新，扼殺機會，使城市生活變得醜陋不堪」的地方。
正所謂此起彼伏，加州人在逃離的過程中，投給了德州這個「孤星」。
為什麼選擇德州？
德州的好，很大程度上是和加州對比出來的。
根據「執行長」（Chief Executive）網站排名，加州是美國50州中最糟糕的經商地，而排名第一的，正是德州。
相比於加州，德州的生活成本很低。
德州有著便宜、充足的土地，人口密度不到加州的一半。和加州平均1420美元的房租相比，德州平均租金是917美元；德州第三大城市，達拉斯的房價是舊金山的三分之一。
2017年，德州與其他5個州的生活水平比較，虛線為美國平均水平。圖片來源：Marshall
德州的油價剛超過2美元，僅為加州的一半。
稅收方面，德州更是低得多。
德州不徵收個人所得稅以及資本利得稅。
在商業政策上，德州也更加友好。
德州的商業監管很少。這是因為作為傳統紅州，德州信奉個人自由和小政府主義，政府不應該伸手管制經濟，而是鼓勵企業的駐留與投資。
據《奧斯汀商業雜誌》（Austin Business Journa）的報導，在德州首府奧斯汀的每1000家商業公司里，有超過100家是初創公司。
德州的發展速度是有目共睹的，2018年，有56.4萬人移居德州，這已經是連續第6年，超過50萬人遷往德州。
加州與德州人口、GDP情況對比。圖片來源：The Economist
如今，德州是美國人口第二多的州，第二大經濟體，僅次於加州。德州有著與加州一樣多的財富500強公司。
德州北部的達拉斯-沃思堡都會區，新興的經濟與文化中心，擁有全美國最高的人口增長率。財富500強公司數量僅次於紐約與芝加哥。
馬斯克也在德州建立了特斯拉與SpaceX的製造基地。
除了良好的商業環境，德州還以大量的工作、土地和機遇出名。並且，多元、友好的當地文化也是德州的一張名片。
這裡流行的音樂流派不只是鄉村音樂，走在街頭，你能看到各種各樣充滿活力的音樂現場。
如果感興趣的話，你還能領略到最經典的西部牛仔表演。
《德克薩斯的黃玫瑰》，流行於美國內戰時期的聯盟國軍歌。其曲調高昂、輕快，如今仍深受美國人喜愛。
德州的崛起，源於自身的努力。
如果說加州的底色是農業，那麼德州的底色，則是石油。
1901年，德州發現首個主要油井。之後，德州地區發現的油田越來越多，在70年代迎來了石油繁榮。德州至今仍為全美國提供40%以上的石油。
二戰結束後，德州因為氣候溫暖、陽光明媚，接納了全國各地的移居者。人口的迅速增長也帶動經濟多元化發展，德州逐漸擺脫了對石油的依賴。
相比起加州的高福利，德州福利，要低不少。
根據人口普查局的數據 ，2012年，德州四分之一的人缺乏醫療保險，遠高於美國平均水平的16.3％；
德州政府的公共教育支出，排名全美第40位，擁有高中文憑的人比例在各州中排名倒數第二。
2020年，美國各州公立學校平均每個學生的教育支出。其中紐約州最高，為2.4萬美元，德州為9600美元。圖片來源：EducationData.org
德州政府的教育、衛生、基礎設施等公共服務少，相應的公共開支少，稅收也少。
但如果認為德州福利少，窮人就更多，那就大錯特錯了。
實際上，德州的貧困率與加州相近，為16%。
對於絕大多數企業而言，低稅收的誘惑力是無與倫比的。
在最近的一番較量中，德州顯然比加州更加占據優勢。
德州用稅收來吸引企業，企業帶來當地的經濟發展和就業，無疑會使德州更加繁榮。
要福利，還是要自由？
福利與自由兩種不同取向的較量，在加州和德州上得到了很好的印證。
在福利-自由光譜之下，保姆政府（Nanny government）守夜人政府（Night watchman government）各執一端。
主張應該包管民眾從搖籃到墳墓的政府，福利高，支撐福利開支的稅收也相應高；政府的權力大，責任也大；
主張應該放任不管，只做守夜人的政府，福利低，相應的稅收也低；政府責任小，相應的權力也小。
選擇什麼樣的政府，是價值觀之爭，而非事實之別，本身沒有必然的答案，只要其權力和責任匹配，邏輯一致即可。
如果拿整個美國跟北歐國家比較，美國是自由多，福利少的國家，但不妨礙美國成為全世界移民最嚮往的地方。
但是，北歐福利國家在競爭力方面也絲毫不落後，瑞典、丹麥位列前十。挪威、芬蘭等國的排名也非常靠前，「北歐童話」，依然吸引著大批移民。
也就是說，福利高，不一定意味著競爭力低，福利國家不一定缺少創新與效率。
關鍵是要看福利有沒有真正起作用，不僅保障窮人的基本生存，還提高了教育水平和國民素質。
選擇大政府，意味著政府必須有高效的治理能力，有廉潔的官僚隊伍；而民眾也需要有較高的素質。
如若不然，民眾為了享受福利而成為懶漢，政府財政被福利拖垮，就像如今的西歐國家一般；
選擇小政府，意味著政府部門少管制和干預，儘管福利較低，但企業與個人稅收較低，經濟與社會活力高。
里根時代的美國，就秉持減稅、減少管制、減少貨幣供應等自由放任政策，帶給了美國大蕭條以來最持久的繁榮。
1987年，美國總統里根在電視中向民眾展示減稅政策可帶來的預計效果。圖片來源：White House Photographic Collection
如果在福利和自由問題上，對政府扮演角色的標準不一致，就會出現非常糟糕的後果：政府權力無限大，責任無限小。
就像秦暉老師說的：
「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是做不到的，但相反的現象經常發生，即馬兒既要吃山珍海味但又不肯跑。」
這樣的國家，政府治理能力差，官員腐敗橫行。整個社會處於政府的壓制之下，民眾不僅沒福利，還不能問責政府，給政府添堵；企業承受重稅而缺乏積極性，又或者企業好不容易積累的財富被官員劫走，社會毫無生氣，奄奄一息。
對於美國來說，作為一個聯邦制國家，州的發展基本取決於本州自身的政策，聯邦政府無權干預。所以儘管美國整體上是低福利高自由的國家，也不妨礙加州偏向保姆政府這一端。
加州文化開放多元，居民受教育水平高，公共服務好，有全世界最好的一批大學在這裡。
隨之而來的代價，也清晰可見。這裡生活成本高，也和政府管制息息相關。尤其是住房，由於加州推行環保主義，對住房的建造和使用標準極高，導致住房成本也水漲船高。
另一方面，加州的福利，在實際操作中，並不一定真能惠及窮人。加州的貧困率與流浪者占比，就說明了這一點。
而德州公共服務缺失，教育水平低，勞工保障差，但由於重自由，輕福利，生活成本低，正好抹平了低福利帶來的負面影響。
2020年1月24日，德州州長阿博特 （Greg Abbott）發布推文表示，德州更傾向小政府與個人自由，歡迎加州移民。圖片來源：Twitter
大企業選擇搬到加州，自然是看重德州的低稅收、少管制的政策。
但這種離開，並不是像「逃離北上廣」那樣的無奈之舉，更多的是用腳投票的自由選擇。
加州與德州的較量。圖片來源：經濟學人
兩個大州之爭，也正好說明福利和自由之爭各有自己的基本盤。倘若高福利高稅收必然好於低福利低稅收，只能你死我活，那全美的人民，包括德州的人民，都直接用腳投票去往加州。
加州的問題，在於沒能維持現有的基本盤，這些年來，加州意識形態過於偏左，政治選擇、環保主義等等，讓中間立場，或者中間偏左立場的人吃不消，不得不選擇到另一個州。
不管，儘管加州有不少問題，但州政府權責匹配，更沒有到私域、公域不分的地步，就算馬斯克不在加州，也不會就此讓加州的產業聚集優勢消逝。
因為，並不是所有的科技公司都像馬斯克一樣，在尋找下一個棲身處。谷歌、臉書等網際網路公司仍留在加州，即使在去年疫情期間，也租賃了不少辦公場地。
根據數據公司PitchBook的數據，從2020年4月到12月，加州獲得風險投資的創業公司占26.6%。僅略低於2017年年初以來27.4%的平均水平。
加利福尼亞州州長紐森（Gavin Newsom）自豪地說：
「加州可能不是最便宜的經商地點，但卻是最好的。」
（We may not be the cheapest place to do business but we are the best place to do business.）
另外，加州的綠色能源政策、環保法規為電動汽車市場帶來了活力，馬斯克絕不會丟掉這塊「肥肉」。
德州風頭正盛，但加州也並沒有完全輸。
福利與自由之爭會一直持續下去，代表福利的加州與代表自由的德州的「較量」，也會一直持續下去。
當然，前提是，人們還有用腳投票的權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