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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說朱元璋時代的江湖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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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來討論一個問題:哪一個朝代最適合拿來作為武俠小說的時代背景?有位網友說:「個人認為,最適合寫武俠小說的歷史時期,應該是各種矛盾激化最為激烈的年代。皇帝、忠臣、奸臣、宦官、錦衣衛、東廠、西廠、倭寇、百姓、民間組織、幫派,每一個元素之間都存在矛盾,都可以當做寫作的材料。」顯然,他說的這個時期就是明朝。

但令人大感意外的是,金庸十五部武俠小說,除了架空歷史背景的《連城訣》、《俠客行》、《笑傲江湖》、《白馬嘯西風》我們這裡略過不談,《越女劍》的故事發生在春秋末年,《天龍八部》發生在北宋後期,《射鵰英雄傳》發生在南宋寧宗朝,《神鵰俠侶》發生在理宗朝,《倚天屠龍記》從南宋末年寫到元朝末年,嘎然止於朱元璋建立大明前夕;《鹿鼎記》、《鴛鴦刀》、《書劍恩仇錄》、《雪山飛狐》、《飛狐外傳》的故事背景均為清朝,明確以明代為背景的,只有的一部《碧血劍》,但那也是明王朝快滅亡的時候了。

金庸為什麼不寫明朝前期、特別是朱元璋時代的江湖與武林?這或許跟金庸個人的好惡有關,但我們從歷史的角度來考察,會發現朱元璋時代的江湖——如果那時尚有江湖的話——是多麼的寂寞,波瀾不興,根本不適合江湖俠客與綠林好漢生存。

我們常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其實未必。江湖的形成,需要很多條件,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條件是:流動性。江湖永遠是流動不居的,所以江湖中人才將他們的生活方式叫做「走江湖」、「闖蕩江湖」。熱愛冒險的遊俠、出沒不定的盜賊、繁華的市井、過往的商旅、押送貨物的保鏢、暫時歇腳的客棧、遊戲人間的浪子、漂泊的劍客、遊方僧人、遊手好閒的城市閒漢,等等,構成了永遠也平靜不下來的江湖。沒有流動的江湖客,便不會有江湖。

但江湖社會的這一特徵,是朱元璋無法容忍的,他建立明王朝之後,馬上就鎮壓社會的流動性,以舉國之力建設靜止、安寧、井然的社會秩序。朱元璋相信,「上古好閒無功,造禍害民者少。為何?蓋九州之田皆繫於官,法井以給民。民既驗丁以授田,農無曠夫矣,所以造食者多,閒食者少。」他的全部努力,就是要恢復這個他想像中的「上古」秩序。

為此,朱元璋全盤接過元朝的「諸色戶計」衣缽,將全國戶口按照職業分工,劃為民戶、軍戶、匠戶等籍,民戶務農,並向國家納農業稅、服徭役;軍戶的義務是服兵役;匠戶則必須為宮廷、官府及官營手工業服勞役。各色戶籍世襲職業,農民的子弟世代務農,工匠的子孫世代做工,軍戶的子孫世代從軍,「不得妄行變亂,違者治罪」。

朱元璋又要求,士農工商「四民務在各守本業」,農民必須老老實實呆在農田上,不可脫離原籍地與農業生產,想棄農從商?那是絕對要禁止的;「農業者不出一里之間」,他們平日裡,每一天的活動範圍,都必須控制在一里之內,「朝出暮入,作息之道互知」;就算碰上饑荒,逃荒外出,地方政府也有責任將他們遣送回原籍;從事醫卜之人,也「不得遠遊,凡出入作息,鄉鄰必互知之」。

居民如果確實有出遠門的必要,比如外出經商,必須先向官府申請通行證,當時叫做「路引」、「文引」。法律是這麼規定的:「凡軍民人等往來,但出百里者即驗文引。凡軍民無文引及內官內使來歷不明,有藏匿寺觀者必須擒拿送官。仍許諸人首告,得實者賞,縱容者同罪。」凡離鄉百里,就需要向申請通行證,經官府批准之後方許啟程。

如果居民不帶「路引」、擅自出遠門呢?後果很嚴重,被官方發現、抓獲的話,輕則打板子,重則處死。洪武六年六月,常州府有一個居民,因為「祖母病篤,遠出求醫急」,來不及申辦「路引」,結果途中被「呂城巡檢司盤獲」,「送法司論罪」。朱元璋得報,說:「此人情可矜,勿罪釋之。」感謝皇上開恩。

還是洪武年間,朝廷「燕脂河,大起工役」,這個工程,累死了很多人,好不容易挨到工程完工,有一個工人卻絕望地發現,他的「路引」不小心弄丟了,「分該死,莫為謀」。只好等死。幸虧督工百戶可憐他,跟他說:「主上神聖,吾當引汝面奏,脫有生理。」替他求情,朱元璋說:「既失去,罷。」再次感謝朱皇帝開恩。但是,如果皇帝未開恩,恐怕那名工人就要被處死了。

除了外出之人必須攜帶「路引」,鄰里也必須掌握出遠門者的日程,他們何日離家,出外幹什麼活,按計劃何日歸來,都要心中有數,如果發現有人日久未歸,需要向官府報告。洪武二十七年三月的一則榜文這麼規定:「今后里甲、鄰人、老人所管人戶,務要見丁著業,互相覺察。有出外,要知本人下落,作何生理,干何事務。若是不知下落,及日久不回,老人鄰人不行赴官首告者,一體遷發充軍。」

農村中,遊手好閒、不務正業之人,成了朱元璋嚴厲打擊的對象。他親訂《大誥》,告知天下萬民:「此誥一出,所在有司、鄰人、里甲,有不務生理者,告誡訓誨,作急各著生理。除官役占有名外,余有不生理者,里甲鄰人著限游食者父母、兄弟、妻子等。一月之間,仍前不務生理,四鄰里甲拿赴有司。有司不理,送赴京來,以除當所當方之民患。」

如果鄰里對游食之人坐視不理呢?朱元璋說:「里甲坐視,鄰里親戚不拿,其逸夫者,或於公門中,或在市閭里,有犯非為,捕獲到官,逸民處死,里甲四鄰,化外之遷。」好可怕!

城市中的游手也受到朱元璋的殘酷鎮壓。他在南京修建了一座「逍遙樓」,「見人博奕者、養禽鳥者、游手遊食者,拘於樓上,使之逍遙盡,皆餓死」。又下令:「在京但有軍官、軍人學唱的,割了舌頭;下棋打雙陸的,斷手;蹴圓的,卸腳;作賣買的,發邊遠充軍。」蹴圓,即踢球。軍人學踢球,竟然要斫掉雙腳。

經過朱元璋苦心孤詣的努力,社會的流動性被成功地限制在最低程度,明初果然是一派寧靜、死氣沉沉,「鄉社村保中無酒肆,亦無遊民」。明末歷史學家談遷回憶說,「聞國初嚴馭,夜無群飲,村無宵行,凡飲會口語細故,輒流戍,即吾邑充伍四方,至六千餘人,誠使人凜凜,言之至今心悸也。」

如此井然有序的中世紀社會,還有哪一個人敢出去「闖蕩江湖」?此時就算還有一個「江湖」存在,也該是多麼的寂寥、平靜!

直到明代中後期,隨著「諸色戶計」制度的鬆懈,「洪武型體制」的逐漸解體,海外白銀的流入,商品經濟的興起,「一條鞭法」的推行,明朝社會才恢復了兩宋時期的開放性、流動性及近代化色彩,江湖才重新活了過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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