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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越勝:他們點亮了燈,我們才開始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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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又說,一等的天才搞文學,把哲學也講透了,像莎士比亞、歌德、席勒。二等的天才直接搞哲學,像康德、黑格爾,年輕時也作詩,做不成只得回到概念里。三等的天才只寫小說了,像福樓拜。說罷大笑,又補充說,我這是談天才。而我們這些讀書人至多是人才而已。若不用功,就是蠢材。

周輔成於北大未名湖畔

我受教於輔成先生始自一九七五年底。

一九七五年十月五日上午十點,一群來自北京市機械局各個工廠的"理論骨幹"集合在德勝門城樓下,一輛大轎車把我們送到清河鎮小營原北京市機械學校。

我們的哲學進修班就辦在這裡。全班約四十餘人,年紀最大的四十多歲,最小的大概就是我了。由於我們都是來自工人階級隊伍,學校便沒安排學工、學農、學軍等活動,只是讀書。

課程有馬列主義基本原理、辯證唯物論、歷史唯物論、自然辯證法、中國哲學史、西方哲學史、經典著作選讀。學習時間安排得很滿,大課後分組討論,也有單獨的閱讀時間,可以靜心讀書。

一九七五年,社會政治氣氛緊張,清河小營倒真成了世外桃源。學校周圍是大片農田,晚飯後,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總要漫步綠野,談古論今。

按照課程安排,十一月份要開西方哲學史課了。教馬列基本原理的陳楚余老師說,西哲史要由北京大學的"權威"來講。說起"權威",就讓人聯想起"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這頂帽子。我卻偏對這類人有好感,覺得既是"學術權威",不管是什麼階級的,必定是有學問的人。

十一月初,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班主任韓老師走進教室,很鄭重地告訴大家,今天西方哲學史開課,請北京大學周輔成同志給大家上課。片刻,進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他就是中國倫理學界的泰山人物,北大哲學系的周輔成教授,那時公開場合都稱"同志"。

先生中等身材,微胖,身著一件四兜藍制服棉襖,已洗退了色兒,有點兒發白。腳穿五眼燈芯絨黑棉鞋,頭戴一頂深棕色栽絨雙耳棉帽,步履輕捷,無絲毫老態。先生走上講壇,摘下棉帽放在講台上,露出短髮皆白。白髮不甚伏貼,有幾簇支立著,先生也不去管它。

我好奇,以往心目中的"權威",大半和"高帽兒"、"掛牌"、"噴氣式"有關,但見眼前這位老人溫文爾雅,便仔細觀察。先生長圓臉,膚白皙,豐頰闊額,眉間開,目光澄澈,鼻樑高,鼻尖略收,唇稍厚,下頷渾圓,表情開朗安詳。

先生開口講話,普通話中有川音,說受學校領導委派,來向工人師傅匯報學習心得。又說馬恩和列寧本人都精通西方哲學史,所以要學好馬列原著非有西哲史知識不可。幾句簡略的應景話講過之後,先生從一隻黑色人造革手提包中拿出一黃舊的厚本子,裡面密密地夾著一些紙條。

先生打開本子,轉身開始板書——古希臘哲學,第一節,米利都學派與希臘早期樸素唯物論思想。先生講得深入細緻,旁徵博引。每引一條文獻,先生都會站起來板書。有時會把整段引文全部抄在黑板上。

我印象最深的是,先生指出米利都學派的要旨是以物質性的存在來推斷世界的構成。對米利都學派三哲,先生給阿那克西曼德的評價最高。先生以現存殘簡和哲學史家所論為據,指出阿那克西曼德已經開始用抽象的語言表述存在的單一性、萬物的運動性和對立面的衝突。先生提醒我們注意,這些看法在初民的原始意識中,是以神話和詩歌來表現的。在這個意義上,米利都學派是第一批哲學家。

在先生的引領下,我驚異於希臘人的奇思睿智。先生只手為我們推開一扇窗,它面對著蔚藍色的海洋。先生娓娓的講述讓我興奮,希臘先哲的智慧令我神往。這群人物既是沉思冥想的先哲,又是嬉笑玩耍的孩童,像泰勒斯,為了向人證明哲學家如果願意也能掙錢,他預計來年橄欖會有好收成,事先包租下全城的榨油機,而大發利市,儘管他聲稱,他的樂趣並不在此。

教室里極安靜,同學們都在認真記筆記,只聽見紙筆摩擦的沙沙聲。先生每要擦掉前面的板書,總會停下來問,同學們都記下了嗎?然後用力抹黑板。板擦上的粉筆灰沾滿雙手,先生便不時地輕拍雙手,但總也拍不淨,有時想輕輕撣掉身上的白粉,反在藍棉襖上又添白印。

先生連續講了一個半小時,屋裡很暖,先生又穿著厚厚的制服棉襖,加上不斷板書,漸漸地額頭上有了汗意。先生不經意地用手去擦,不覺在自己的額頭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我坐在教室後面,遠望著先生勉力的樣子,心裡隱隱被某種東西觸動著,是什麼?一時也說不清。以後在與先生的漫長交往中,才漸漸悟出一點兒。

課間休息時,先生去教研室稍歇,隨後便回到走廊里燃起一支煙。那時先生吸菸,一個人站在裊裊輕煙中,有點落寞的樣子。同學們忙著對筆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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