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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久第對峨邊縣沙坪農場大堡作業區血腥的控訴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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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歲月過去了五十多年,這黒壓壓的一大群孩子,倖存者能有幾個?恐怕沒有哪一個人能說得清楚,道個明白。教育的詩篇完全沒有達到預想的結果,遭到了最徹底的失敗!效仿蘇聯?為了效仿就拿萬千的孩子開刀?我產生了這樣一個聯想:「大堡小勞教」的悲慘遭遇能被封鎖半個多世紀,其它各個省照樣能封鎖,絕不可能只有四川才有小勞教,當時毛澤東的一個號令下來那應該是全國性的。一本敘事體小說看著不順眼就讓人靠邊16年。觀點不統一,看法不一致,就掀起一場全國範圍的動亂。稍微有一點政治頭腦的人,都能看出這個中緣由。

在「大堡小勞教」這一個群體中,每一個小勞教死去的時候都有一段故事,有的難受,有的痛苦,有的在睡夢中死亡,能在睡夢中死亡,小孩,算你走運。大堡的山路不像我家鄉川西平原,爬坡上坎路很難走,從紅花鄉的山間小道爬上峨邊至大堡的簡易公路後,小勞教們都要稍事休息,這個時候需要解下腳上的防滑腳碼,以便讓腳掌放鬆,那已經只是一張皮包著的腳掌被防滑腳碼一擠壓,滋味可想而知,重慶小勞教管昌國就曾親口給我說過「下過雨的山路,如果腳上不掛一付帶鐵釘的腳碼子防滑,一溜倒下去也許就會再也爬不起來」,管昌國還給我說:「山城重慶就有這種腳碼,走山區的泥路也需要這種腳碼。」綁上這腳碼雖然讓骨瘦如柴的我,有些不舒服,並且有壓痛感,但我記牢了這句話,小腳碼經常是隨身帶,瘦得不成人形的孩子已經非常虛弱,如果因天雨路滑,誰能保證他一跤摔倒還能再爬得起來?其中的一些人因為腳上綁了腳碼並沒有被腳下的泥濘路面滑倒,但是往往會像中槍一樣的直接倒下去,為什麼?沒有飯吃。

大堡紅花鄉的羊腸小道邊,隨處可見在背糧中走不動的小勞教,嘴裡不停的嚼著生玉米粒,吃得唾末橫流,在這個由生玉米粒給他帶來的高級享受中,許多人吃著吃著就一命歸西。再次到紅花鄉的村落里去運糧的時候,小勞教們已經有了更高級的吃法。董長福,重慶小勞教,據他本人說他是命不好,而哥哥命好,運氣好,是一位解放軍的空軍飛行員,董長福性格外向,一天到晚喜笑顏開,大堡一中隊這麼嚴酷的現狀好像對他沒有什麼大的影響,臉上還稀許有些紅潤,十來個小勞教和他站在一起的時候總讓人覺得董長福是最壯實的,美中不足是董長福有一點暴牙,但是不很嚴重,有一天在運糧途中,董長福對我說:「我今天身上帶有火柴,還有一個中中。」(搪瓷缸子)這有什麼妙用呢?原來是躲進路邊的一個背靜處,用搪瓷缸子曝炒玉米花,燃料是就地取材的枯枝荒草,這當然就比生玉米好吃多了,許多人爭先效仿。運糧途中對玉米粒的吃法逐步升級,運糧要經過一些住家戶的旁邊,曾經有人將玉米送給半道上的村民,由村民提供石磨,將玉米磨成玉米粉並加工成玉米湯圓,這種享受在當時非常不一般,記得我自己也曾經去沾了兩次光,大家聚在一起窮作樂,吃得不亦樂乎,這家的女主人我們好像稱她「楊媽」,這玉米能救命不假。

今天的峨邊縣到大堡鎮的公路,從成都方向過來是過馬嘶溪大橋後右轉一直向前,大約五六十公里以後左轉上山到達大堡鎮,五十多年前需要穿過峨邊縣城,汽車再接著往山上爬,那是原先的老公路,八十年代中期我騎一輛70型摩托車從溫江到大堡時仍然走的是這條老公路,路碼錶顯示峨邊到大堡的老公路是三十五公里,走老公路必須經過解放崗,這是大堡一中隊的小勞教到紅花鄉運糧的必經之路,停下摩托車後,思緒萬千的我,站在解放崗向紅花鄉的方向眺望,搜尋著曾經的記憶點,給小勞教們提供過石磨和玉米湯圓的那位中年婦女「楊媽」應該就在不遠處,我走下老公路去尋找了一大圈,人沒有找著,連房屋都不見了,這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的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是不是把這善良的一家也一囗吞了進去?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不正像謝貽卉導演說過的那句話嗎——「歷史消失得真夠乾淨」!解放崗的公路邊,那一片曾經是大堡一中隊的小勞教,最喜歡仰面躺下休息的地方,八十年代中期,我第一次舊地重遊,返大堡的時候,依然存在,景物依舊,只是那些當年運糧的小勞教,你現在在哪裡?也許已經死去,不死也早已過了花甲之年。形如枯骨,面如尖嘴猴,滿臉菜花色,青春年少之際的皮膚像老頭子一樣,這就是一九六○年「大堡小勞教」的真實寫照。

「李久第,你碰上那個年代了!」這是宣布對我平反那一年,成都市溫江區公安分局的局長候建川在他的辦公室轉角處碰見我時說的一句話。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年代呢?套用一句現在的流行語:「你懂得!」九十年代初,我再次騎著一輛70型摩托車來到沙坪農場,直奔當年的新墳溝少年中隊,沿著盤山小道,摩托車一直爬到了當年只有一個簡易藍球架的小操場,搜尋著兒時的記憶,我步行一直往上走,記憶中的新墳溝少年中隊的構成是一個操場垻,一個用稀泥糊的牆壁,上面蓋有茅草的大通鋪宿舍,操場的正中上方,是人稱呂幹事的呂興龍辦公室,加上大廚房,小廚房,還有新墳溝少年中隊的中隊長,張忠志的辦公室兼住房,趙姓獨眼龍事務長的住房,分隊長的住房,這便是新墳溝的全部家當,小廚房的炊事員由家住雙流縣擦耳崖的陳麻子擔任。

五十多年前的往事如今還留在我的記憶中,要讓它消失不是一件容易事,這歷史太刻骨銘心,這種不尋常的黒色記憶,它必然將隨我的生命直到永遠,直到進入墳墓。

留下這記憶你又能怎樣呢?!……有人說「你能搬個石頭打天嗎!」

氣喘虛虛,爬上了昔日的新墳溝少年中隊,在我的眼前,新墳溝少年中隊的遺址已經根本不存在,隠約可見當年的大輪廓,操場上,那塊岩石依舊,整個新墳溝少年中隊早已經是林木參天,和原先背後的原始森林連成了一片。

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態,讓我簡直不能自己:林木可以參天,李久第只能入地。漫步山林,有我認識的野酒菜、豬必拱、灰灰菜、紅耔、泡生。還有許多叫不上名的野菜,這正是當年救命的東西,像見到親人一樣的親切,我用我的手掌將這些認識和不認識的野菜一一撫弄一番,人是情感動物嗎?確實如此。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事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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