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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久第對峨邊縣沙坪農場大堡作業區血腥的控訴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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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堡作業區有人吃人肉,這不假,一九六○年下半年我就聽說過,但是小小的我根本就不敢去挖屍,要去挖,要吃人,你得要具備兩個條件,第一,要有足夠的膽量,我不像十字坡賣人肉包子,開黒店的孫二娘,肯定沒有這個膽量。第二,飯量很大,比任何人都餓得慌。我膽子小,個頭小,飯量也不大,自有一套我自己的活法,我隨身帶有一把類似於「木匠專用工具」的鐵片,走到哪裡都能使用。洋芋挖過之後,由於許多人預先打了埋伏,故意留了一些在地里,我身上的小鐵片這時就要派上用場。紅薯挖過之後也要預留一些在地里,以便在適當的時候取用,洋姜本是泡菜類食品,但是洗淨後放在搪瓷缸子內煮熟,一樣能填飽肚子,就在最為緊張的一九六○年下半年,當我在大號搪瓷缸中煮芋頭紅薯的時候,那上面的泥土一如既往,我照樣要把它洗得乾乾淨淨,不像其它小勞教,生紅薯用手抹兩下就要生吃,耗子肉用火燒得半生不熟也在吃,至於有人吃活老鼠,並把它咬得「吱吱」叫,並不是普遍現象,就算捉住一隻老鼠,那肯定也是開膛破肚,用火烤來吃。曲膳拿在手裡,兩頭各卡掉一截,用手把裡面的稀物擠出,直接吞下肚,甚至有毒的菌類不進行仔細識別,也敢用搪瓷洗臉盆煮著吃,整個大堡作業區隔不多久就會有人被野生毒菌毒死,小勞教們只為填飽肚子,總想要一個肚子已經吃飽的感覺,這感覺真是害死人。

大堡一中隊的上面有一個彝胞坪,我經常上去採摘一些野菜和紅籽,還有豬必拱丶泡參之類能填飽肚皮的東西,認得一些彝胞,曾經有一次還幸運的用一條舊褲子換了一個大大的玉米烤饃,那玉米饃烤得焦黃焦黃,好香啊!其實在當時我那條舊褲子是換不了這個大玉米烤饃的,人家是可憐我這個遠離爹娘,嘴巴又乖的小勞教,成年之後看了林彪的部隊打長春的報導,這才知道彝胞換給我的那個大玉米烤饃的價值:長春被圍困之時,國民黨軍隊裡有人用金條才能換得一些零星食品,一根金條還換不來一個大玉米烤饃,這玉米烤饃的價值可想而知。

太陽出來了,小勞教想感受陽光。

大堡一中隊的小勞教凡是還能爬得動的都無一例外的要出來曬曬太陽,這時的大堡,說得確切一點是一九六○年的大堡,給人的印象仍然是像今天一樣山青,水秀,藍天白雲,一中隊正對面的三座尖尖山,能清楚的看見山腰偏上的那一條雪線,雪線以上的積雪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一種只有雪山才會有的光芒,在畫家的眼中,這一切呈現的是大自然的美。

不需要旅遊季節,大堡任何時候都美景依舊,她,像一幅巨大的山水畫將五十多年前的罪惡包裹得嚴嚴實實。

今天,當任何一個外鄉人來到大堡的時候,眼前如畫的山景和良好的植被都會給他留下美好的記憶,呵!荒野中的小勞教已經在這裡沉睡了五十三年!

小勞教在陽光下爬行,像枯枝一樣的手臂,大腿骨被一張皮包裹著,屁股尖尖的成了V形,什麼叫不成人形,不成人形的人就是一九六○年大堡的小勞教。大堡作業區,沙坪農場,還有甘肅的夾邊溝,這三個地方是右派和小勞教們這一輩子的傷心之地,尤其是沙坪農場,她同時還是一個巨大的右派集中營。我去過兩次重慶的渣子洞和白公館,實話實說,規模只能相當於沙坪農場的一個中隊。

像狗一樣趴在泥地上曬著太陽的小勞教,一邊沐浴在陽光的溫暖中,一邊用鼻子在空氣中嗅著,呵,那是大廚房的發糕饃發出的誘人香味,想吃嗎?每人只有一小塊。糧食不夠吃瓜菜代,有足夠的瓜菜當然很好,在那個年代,足夠的瓜菜?你做夢去吧!人,一般都不會坐在那裡等死,當然要去尋找一些野菜,那年月連野菜都不好找,整個大堡作業區不可能只有你一個李久第在找野菜,幾千個「大堡小勞教」都在找,大堡的村民和彝胞也在找,肚子沒有吃飽的人全都在找,這是一番怎樣的景象啊,人們滿山遍野搜尋著能吃的東西,骨瘦如柴的小勞教恨不得掘地三尺能挖出一個紅薯來,人過之處,形同蝗災。「紅薯好吃,我很愛吃」,這是毛澤東說過的一句話,皇上都喜歡的東西,小勞教們當然就更喜歡,但是那要看你今天的運氣如何,還要看你夠不夠賣力,走路打偏偏,小勞教們已經無力可賣。那些連床都起不來的小勞教,最後的命運是可想而知。

一九六○年的大堡作業區,餓脬遍地,滿目淒涼,提倡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在這一年講不下去了,整個大堡作業區沒有任何形式的階級鬥爭,甚至連一丁點階級鬥爭的氛圍也沒有,晩上不學習不開會,小勞教們的半工半讀更是名存實亡,批評和自我批評也行不通,因為沒有任何人感興趣,人,連坐都坐不穩了,還搞什麼階級鬥爭,一九六○年,整個大堡作業區只有極個別的中隊開過鬥爭會,起因不外乎是哪個小勞教去偷了廚房一棵菜,或者是一個饃,被當場捉住了,僅此而己,在這樣的場合,往往是小勞教連站都站不穏,鬥爭會只好草草收場。

由於全民餓飯,一切都亂了陣腳。曾經的大躍進和大煉鋼鐵,搞得來民不聊生,到處是小高爐,據說一九五八年這偏遠的大堡山區也不例外,大搞人海戰術,超英趕美,到處都是畝產萬斤的水稻田,有許多地方甚至放了高產衛星,達到毎畝幾萬斤。

作為一個生在農村,長在農村,祖祖輩輩都是農民的毛澤東,難道不知道一畝地能打多少糧?

畝產幾萬斤,遍地餓死人,這一奇特現象足已讓世人稀噓不已!我不想讓「大堡小勞教」這段歷史就此消失,作為當事人,希望這篇回憶錄式的文章能刊登在「人物周刊」上,成為記者劉洋碩「重返大堡1960少年勞教往事」的姐妹篇。

李久第

二○一四年三月二十六日於成都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事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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