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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落入谷底

我叫蘇盛鑫,筆名林有森,今年41歲,單身,現在居住在北京豐臺。

第一次暈倒

2020年9月11號,下午四點半到五點之間,我在在辦公室突發腦溢血,暈倒了。

我當時在一家藝術類雜誌做主編,也做副經理的工作。

說實話,2020年我們公司的情況不是很好。從疫情剛開始,我在日本還沒有回來就接到總公司電話,要我跟下面的所有的員工談:所有的薪水全部發最低的基本工資。

因為我是最高管理層,很多同事私下裡來找我,問我什麼時候能恢復工資,他們房租交不上,都已經沒錢吃飯了。

下面的員工來找我,我只能轉過頭跟老闆匯報這件事。

做一個承上啟下的管理層是非常難的。你幫下面做的很多事,下面人不知道,你幫上面解決了很多麻煩,上面人不知道。所以那段時間我心理壓力很大。

就是那時候開始出事的,出事的前兩三天,我整個後背到頸椎都特別疼,但是我沒有當回事。

出事那天是星期五,我當時想著,明天周末可以好好休息,哪裡都不去,也不加班了。

但是那天我見完一個客人之後,在辦公室剛坐下喝了一口茶,就突然毫無徵兆地什麼都不知道了。

下一秒睜開眼睛,我人已經在醫院了。

事後我能記住一些片段,比如說救護車來了、我上救護車,我想嘔吐、男同事就陪我去衛生間,但是我不記得我是怎麼被拉到醫院,以及怎麼被檢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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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診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病的名字叫海綿狀血管瘤。

醫生告訴我,這種病是先天的。有人一輩子不發病,有人從一歲就開始發病,有人發病只是頭疼,沒有其他問題。

而我腦內的瘤正好長在功能區,在左側的額葉和枕葉之間。這是語言和行動的功能區,非常危險,所以顱內的出血才會造成我意識的喪失和輕微的癲癇。

我看過幾個醫院,醫生都說需要做開顱切除手術。風險是可能造成失語、視覺盲區的後遺症,甚至有右肢癱瘓的風險。這個風險對我來說太大了,我想先保守治療,先喝段時間中藥看看。

前幾次看病,是我的財務陪我去的,倒數第二次去看專家的時候,是老闆陪我去的。

之前我跟老闆關係還算很好,況且我是在工作崗位上暈倒的。但老闆了解到我的病情之後,她覺得我不能再替她熬夜、幫她管理團隊、承受更大的壓力。

如果我在工作中腦內再次出血,她也要負很大責任。

因此,我老闆讓我別復工,每個星期只用來一次,周一開一次例會,再安排一些工作。相應的,她要給我降薪,只發基本工資。

我當然不同意,她就決定把我裁掉。她沒有直接說裁掉我,但是給出來的工資條件很低,都是最差的。

當時我很生氣地說:‌‌「你還不如裁掉我。‌‌」

老闆說:‌‌「那我們就談條件吧。‌‌」

大概有一分多鐘,我一個字都沒說出來。在利益面前,可能什麼都改變不了。

當時她沒有給我談條件,只是讓我回去想一想。

我是一個心事很多的人,跟老闆談了兩次以後,整夜睡不著,熬到凌晨兩三點。

那時候我剛剛腦出血,還處在應急恢復期,這樣熬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復發,所以後來她給我了個差不多的條件,我立即就簽字了。

突然間,我就沒有薪水了,我需要付房租,還需要吃藥、看病,在北京的生活壓力很大。

當時我希望三個月能恢復到大概,再有半個月能完全恢復,那時候我就可以出來工作了。

然而,後來去醫院複查發現,病情恢復的效果沒有達到我心裡的預期,於是我漸漸地陷入了抑鬱情緒。

尤其在2021年過年期間,我有了一些輕生的念頭。

那天北京開始飄雪,吃完晚飯出去散步,我在一個過街天橋上往下看,看了很久,那時候,輕生的念頭很重。

具體原因當然不止生病這一件事,生病導致的失業以及對未來的悲觀,讓我難以承受。

這些事也不能跟別人傾訴,我身邊只有父母,不能再讓他們擔驚受怕。也沒法跟朋友說,因為每個人生活都很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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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變故

這種抑鬱的情緒一直持續到2021年4月份,但在4月份突然就好了。

變好的原因是,我第二次複查的情況好了很多,我的海綿狀血管瘤小了70%。

那是4月5號清明節那一天,春暖花開的時候,突然心情就好起來了,覺得自己度過了困難時期,開始要積極面對生活了。

我也開始給別人寫稿子,回到工作,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5月初剛過去一星期的時候,我還帶我父母去了趟青島。之前,我從沒帶他們去旅遊過。

其實,我冥冥之中預感到了什麼。

帶父母去了青島玩了三天,那三天我爸媽其實很開心,雖然有疫情,我也帶他們去了。我對我爸媽說:‌‌「等疫情再緩一緩,我帶你們去其他地方再轉一轉。‌‌」

一個星期之後,6月1號當天,早上我起來以後,父親說要出去一趟。當時,我有種不好說的預感。

我一皺眉,也沒有說什麼。

不到一個小時,就接到了派出所的電話:‌‌「蘇先生是您父親嗎?‌‌」

我說是。

他說:‌‌「現在他摔倒了,120也到了,但是他不願意去醫院。‌‌」

我讓他們把電話給父親,讓我父親第一時間去醫院,我很快就到。

我第一反應是有些生氣,因為之前父親已經騎自行車摔過三次了。我一直勸父親,不要再騎自行車了,太危險。但他總是偷偷地騎。

我趕到北京三院的時候,父親已經躺在擔架上了。當時我心裡想,可千萬別出現大狀況。

但是,醫生給我開單的時候說;‌‌「你現在必須得讓他進行排查,我懷疑他已經下身癱瘓,而且處在高危階段。‌‌」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腦子炸了一下。但很快鎮靜下來了,我告訴自己,不能慌。

首先,我的腦溢血雖然過去快9個月了,但是我還是一個病人。而且,現在父親這種情況,我必須要先管他。

如果我自己的身體再出問題,就可能家破人亡,我母親一個人不可能照顧兩個人。

所有的結果都出來的時候,已經下午2點了。急診醫生告訴我,父親的情況是從骨頭外面看沒什麼事,但裡面的脊髓受傷了,所以才導致他下身的癱瘓。他的情況非常嚴重,需要儘快手術。

做完手術後,父親一直昏迷。他被直接推進了ICU。在ICU第十八天的時候,我們已經花了大概20萬的現金。

我跟我媽說:‌‌「咱倆能夠動用的錢不多了,我在大群里說跟家族說一聲。‌‌」

這時候幾個親戚都給我們轉了錢。

在此期間,我一個朋友說挺久沒見我,讓我去他家坐坐。

那時我父親在還在ICU,我情緒特別低落,他一眼就看出來不對,問我怎麼了。我把我父親的事告訴了他,他一直在開導我。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一看,他在早上6點鐘給我轉過來1萬塊錢。

我知道當時他還準備要二胎,我說‌‌「這錢我不能要,你在準備要二胎。‌‌」

他說‌‌「我從我哥那拿到錢了,我這錢夠,你先用著。‌‌」

其實,我當時能挺過來,也是因為這些事。

再次暈倒

後來我父親醒過來了,轉到了石景山區的一個康復醫院。但是在普通病房需要有人陪護。這個重任,只能交給母親。

我母親在陪護的時候沒有病床,只能睡在一個像小沙發的椅子上。我父親發燒,我母親還得半夜起來,給他換東西,給他餵水,給他導尿管。

■母親在康復醫院照料父親

這時候我非常心疼父親,也特別心疼我母親,怕母親累病倒了。但當時我腦子中血管瘤又大了,我沒辦法替她去陪護,否則我可能也會倒下。

所以,那時候我的心情是焦急、無奈、無助。

雖然不能去陪護,我還是想盡點責任。我每天早上起來,給父母煲湯,再搭一個半小時的地鐵把湯送到石景山。

但是有一天,我自己在家的時候,又發生了狀況。

那天,我給父母送完吃的,回到家,坐在電腦前喝了一口茶,又再次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過來之後,我感覺明顯地噁心、想吐、頭暈,站不穩,想上廁所。

我知道,又出血了,因為跟第一次的感覺很像。我自己去醫院做了核磁共振,確診是二次腦出血,而且這次出血比第一次還要嚴重。

我心裡想:‌‌「沒辦法,必須要做開顱手術了。‌‌」

於是,我下了決心把我父親和母親轉移回老家。

我當時做了最壞的心理打算:我母親在這照顧我父親,我做手術如果再出現什麼狀況,我母親怎麼辦?

起碼我得把父親轉移回家,她的精力會放在我父親身上。我做手術雖然很緊急,但是她不用親眼看到我的狀況。

所以,我包了一輛救護車把父親母親送回老家鶴崗,把四叔從廣州叫來照看自己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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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們的幫助

8月3號的時候,我攝影圈的一個好朋友去世了。

他是原來三影堂的藝術總監毛衛東,我們總在一起喝酒。他也給我了很多藝術方面的幫助。

我最抑鬱那段時間,毛衛東給我打過電話叫我出來喝酒。但因為病情,我是不能喝酒的。我沒有跟他說我的病情,只是說過幾天我再約你,但我沒有再聯繫他。

等我下一次接觸到他的信息,就是他去世的消息。我非常的難過,而且很愧疚。

當時攝影圈的一個朋友找我說:‌‌「你知道毛衛東去世了嗎?‌‌」我說:‌‌「知道,我情況也不太好。‌‌」他問我什麼情況,我就大致講了講。

他可能是通過某個攝影群說了我的情況,有三四個朋友來找我,尤其一個朋友直接跟我說,‌‌「雖然我們很久沒見了,但我們是朋友,你有什麼事怎麼能自己扛著?‌‌」

我說我不想因為自己的事麻煩別人。

他說:‌‌「你不應該自己扛著,我們都到這個年紀了,誰都需要幫助。‌‌」

這中間還發生了一件事。

我父母回老家了以後,當時我父親已經花了接近60萬,母親就發起了水滴籌。前同事幫我轉發的時候,我發現,前老闆也捐了5000塊。

我當時心情很複雜。我其實知道老闆當時裁掉我,是出於公司利益不是她個人利益,我也能坦然接受了。

但是看老闆給我父親捐的5000塊錢的時候,心裡非常五味雜陳,一是感激,另一個是就放下了所有。

所以這也是我決定我要錄一個視頻的原因。在那個視頻里,我向幫助我的朋友都表達了感謝。

視頻發出之後,我收到了170多條留言,也有很多朋友給我轉帳打款過來。我做了一個Excel表格,把幫助過我的人,和金額都記錄下來,等將來回報大家。

只是這個時候,我還不確定自己能否能順利走出手術室。

我寫了一封遺書給我母親,然後快遞了給我朋友,說:‌‌「一旦我出什麼事兒,比如不能說話或者怎麼樣,你把這封信交給我母親。‌‌」

我親手給我母親寫的信,內容大致是:

‌‌「媽媽我很愛你,我也很愛我爸。雖然我有時候脾氣不是很好,很多時候會惹你們生氣,但我從來都是很愛你們的。如果你看到這封遺書的話,可能我不能說話,可能不能動,可能有更壞的情況,但我請你好好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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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

說一件好玩的事兒,就是做手術千萬別害怕。

進手術室的時候,我感覺我們都是豬肉

那天,天壇醫院有80台手術同時開,我們都像豬肉一樣擱在那兒,一人一床,然後會有護士喊,誰誰誰多少號,就被拉走了。

每個人都睡在鐵床上,房間裡冰冰冷冷的什麼都沒有,只有護士在那打罵說笑,你躺在那兒,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運。

其實做手術並不可怕,進手術室前一天我發完那個視頻,得到了朋友的祝福以後,我就沒有再害怕了。

尤其推進手術室時,躺在手術台上,我也沒覺得心裡慌,而是覺得總算到這一天了,一切該做的都做了,就是來面對最後的結果。

等護士給我戴上一個面罩以後,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我是被護士拍醒的,說,‌‌「手術結束了。‌‌」

我當時只覺得腦子有點疼。被推出手術室時,第一眼就看到我四叔,我叫了一聲叔,然後用右手捏了捏他的胳膊,我就放心了。

看到四叔的時候,我的視野是180度,叫他時我沒有失語,右胳膊能握住能用力。我覺得這手術沒問題了。

10月2號左右,我拿到手機,開始逐個給大家回復,跟大家報平安,說一切都OK。

在10月8號,我發了一個朋友圈:‌‌「要在40歲之前離開病房。40歲之前要離開結束這段噩夢,跨出人生接下來的幾十年。‌‌」

7-

父親去世

雖然剛出院不久,還需要人照顧,但我不好一直麻煩四叔。就給四叔買了機票把他送回了廣州,我自己孤身一人在北京調養身體。

而且因為租的房子到期,我已經失業一年了,要節約開支,我還自己拖著病體搬了家。

我在北京的家搬到豐臺了,巧的是我十五六年前剛來北京的時候,租的第一個房子就在豐臺方興園三區。

我想一切又重新開始了。我的狀態跟剛來北京時揣700塊錢、一個行李箱沒有太多區別。

但這個時候出現了最讓我撕裂一件事情。

今年一月份,我母親跟我說:‌‌「你能回來嗎?‌‌」

其實我也想回家,我母親照顧我父親太累,我父親住院的時候,我幾乎沒有去照顧我父親。

但是醫生不讓我回去。

你知道東北今年零下30度特別多。我剛做完開顱手術,還在手術恢復期,而且之前有癲癇。這樣的天氣對我的病情很不利。

但我媽還是希望我能回去過年。我媽說:‌‌「這可能是咱們三口最後一次過春節了,你父親不太好,如果你能回來,我還是希望你回來。‌‌」

我當時很難受,我是非常想回去的。

但沒想到的是,1月18號,我媽在大群里直接哭了,說我父親已經離開了。

我跟我媽說‌‌「我必須得回去了,別管自己會不會出事了。‌‌」

我本來打算第二天早上就去做核酸。

但是那時候,北京豐臺已經開始有疫情了。老家朋友說,回來直接隔離,根本回不去家。

確定回不了老家送父親最後一程後,我給父親請了法師點燈誦經。

這時候,我能想起很多自己做的不好的地方。比如說我40歲了,沒結婚,沒孩子,我父親沒抱上孫子。

我是東北人,我又是我們家族的大孫子,這種壓力一直都有,但因為我的一些自我堅持的、自以為是的價值觀,就一直沒結成婚。

包括十幾年前我對父親發火吼的時刻,我現在都能回想得起來。當我父親去世,所有做錯的事都會湧上心頭,都清晰起來。

現在老家疫情防控很嚴,北京也有疫情,所以我想再觀望兩三個月,找機會回去給父親上個墳。

■清明節插花祭奠父親

雖然我的經濟壓力很大了,但在此之前,我肯定無心工作,也不想在倉促中求職,這樣對新的工作單位也不負責任。所以這段時間,我一直待在家裡寫些東西。

其實我知道現在的工作崗位非常少,而且大裁員的形勢下,即使找工作,也沒辦法有之前的職位和薪資。但現在堅持不找工作,可能是自己最後一次的倔強。

從1月18號到現在,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家方圓兩公里。

我一直很自閉,但是我對生活依然充滿嚮往。我希望大家聽到我這個故事以後,別想不開。

這兩年,尤其從2021年6月1日到今年1月18日,7個多月的時間裡,我經歷的事可能是別人幾年或十年經歷的事,它對我打擊也很大。但是我對生活依然充滿希望和嚮往。

尤其在現在的疫情下,大家可能會絕望。但是你要想,已經跌入低谷了,每走出一步都是在向上爬。

不要輕易放棄自己,也不要輕易放棄希望。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故事FM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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