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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沒能見到媽媽最後一面

日本岩手縣曾有一座沒有插上電話線的電話亭,許多人來到這裡,向去世的親人傾訴他們的心聲。

思念需要寄託,這座‌‌「風的電話亭‌‌」給予生者很大的精神慰藉。向逝去的人好好道別,然後繼續前行。

疫情中,許多道別儀式沒能舉行。我們在這裡刊載逝者親友們的追思,和那些沒來得及說的話。

是離別將我們聯結在一起。

逝者:任春鶯,65歲,退休

講述者:女兒

講述時間:5月11日

【一】

我媽媽年輕的時候有了精神分裂症。起初她和我,還有外公一起生活。後來我成了家,外公前年也去世了,她就一個人住。

她會有幻聽,還有妄想症。今年有一天她跟我說,‌‌「我前幾天買了八個蘋果,在居委會門口等了一下午‌‌」。我說你在等誰,她說耳朵里的聲音讓她等一下,但沒等到。

這個事觸動了我。我擔心她(因幻聽)有實際行動,(也擔心)病情到了春天更嚴重,想著把媽媽送到專科醫院調理一下,今年1月12號送過去的。

到了2月,醫院說她還不能出來。視頻里她說耳朵聲音還是厲害,有時候分不清真假。我跟小外婆商量,小外婆覺得聽醫生的,假如說(病情)不好,接出來再送進去,還要再單獨隔離14天(有些折騰)。我說那好吧,這樣住到了三四月。

我經常給我媽買點蘋果送去,怕她在裡面無聊,給她買點來伊份吃,解解悶,在外賣訂單備註上留言,說耳朵聲音別去聽,聽醫生的吃吃藥調理好了,我就把你接出來。降溫的時候給她買那種輕薄的羽絨服、針織衫。

3月上海有疫情但還沒封控的時候,我們小區有外國人,也有很多出差回來的人,聽說有的樓棟里有密接。我的兩個小孩在家,一個9歲,一個3歲,公公婆婆和我們住一塊,說(不放心)小孩在樓下跑,要不然回(我老公)安徽老家吧,比較安心。

我們想小孩也上網課,就帶著小孩和公婆一起回老家了,想著上海一兩個星期控制好我們就回來。

我和照顧我媽的看護阿姨有聯繫,問她情況總說‌‌「好得很‌‌」。4月19號,醫生打電話說‌‌「你媽情況不太好,尿血了‌‌」,當時我以為是腸胃的問題。到了21號我媽被轉去綜合醫院,我得知媽媽已經陽性了。

聯繫醫院給她搞輝瑞特效藥吃,醫生提醒我這有可能會有副作用,可能跟我媽吃的氯氮平有點衝突。(但)尿血了,不管什麼副作用,先給她用下去比較好。

22號晚上吃了特效藥,我媽還是不行了,23號早上就說進搶救室了,搶救了一會兒沒救過來。

死亡證明上直接死因寫的是‌‌「新型冠狀病毒肺炎‌‌」,CT顯示肺炎和膀胱炎兩個炎症。

她平時除了精神病藥,其他藥都不吃的——之前吃過降血糖的藥,後來一直測量都是好的。媽媽原來住在家裡,每周有鐘點工阿姨,我和阿姨說下次不用來護理了,阿姨還不相信,說我媽身體好好的,怎麼就這樣沒了?

【二】

我媽不是第一次住院,在她年輕的時候感覺到自己不好了,就會跟她媽媽說‌‌「我要住院,再不住院要發毛病了‌‌」。她的精神分裂症一直沒看好。

二十幾歲的時候她在工廠里做電視機,那種屁股老大的老式電視機。裡面顯像管做好了,那頭的工人可能誤操作,把冷卻水閥門關了。這頭滾熱地燒,那頭水沒有進來,冷卻管子一下子‌‌「嘣‌‌」爆炸了。在我媽面前爆炸的,她手上還有一道劃痕。

我媽受到了巨大的驚嚇。當天回家,家裡來了兩個農村親戚,我媽就怕,沒喊人,直接回她自己房間裡了。我外婆在那裡罵,看不起農村人啦。我媽沒跟我外婆講這個事,壓在心裡,鑽牛角尖鑽不出來了。

她在上班的時候,領導發現了(狀況),就跟我外婆說。(自那時起)她就一輩子吃(精神疾病的)藥了。外公外婆找領導給她分了一個輕鬆一點的活,讓她每天去廠里掃地。

我外婆說還是生小孩吧,以後有人管她。(那時)我媽有幾個子宮肌瘤,本來不能生育,但外婆跪在醫生面前求人家。她知道自己懷孕後就開始停藥,停了十個月,怕對我不好。

我爸要兒子,她一看生出來是女兒,直接拿了剪子在我太陽穴上扎,我太陽穴上就有一個刀疤。所以說不能停藥的,不吃藥的話(可能)會做傷害人的事情。

外婆以前把我媽送去醫院。探視的時候我問外婆怎麼有鐵門,她說‌‌「嗯,他們不給出來‌‌」,我說‌‌「哦‌‌」。大了就知道我媽是有這個病的。

【三】

媽媽平時狀態還好,不發病的時候和普通人差不多,但不怎麼說話。

我上大學那會,每周回家,媽媽都會帶我去超市買吃的;寒暑假,都是媽媽燒飯。我結婚後和老公、公公婆婆一起住,我媽照顧我外公。

後來有次流產,我媽給我請鐘點工阿姨。她自己在家那邊買了菜,中午給外公燒好飯,就坐公共汽車來陪我講話,有時候她看看電視,到了下午3點多再坐車回去陪外公吃晚飯。

我媽不喜歡社交,在家會發呆,這和她吃藥也有關係。每次早上8點多起來就買菜燒飯又坐那,後來發現社區裡有老年人盒飯,她就和外公2個人吃盒飯。

外公八十幾歲的時候,我在上大學沒多少錢,沒想著帶(我媽)出去(旅遊)。等我掙錢的時候,外公將近九十歲了,我不方便把媽媽帶出去了。

外公去世後,我教我媽看抖音,開始挺好的,她有事做了,後面又不行了,耳朵里還是有聲音。我給她買了平板電腦看電視劇,後來她可能不太會調也不看了。

我媽一輩子沒坐過飛機,我想她一個人,陪她散散心,就跟她一起跟團到雲南玩了幾天,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我媽每次回酒店就洗刷吃藥,打呼打得我睡不著。那期間她說自己玩得什麼都不想了,沒聽到耳邊有聲音。

我平時在家,要看著孩子寫作業,陪慣了。和我媽旅遊的時候,孩子一會兒一個電話問我,這個作業怎麼做,那個作業怎麼做,這個做好了,那個做好了,就一直說。我沒那麼多時間單獨陪媽媽出去玩了。

我媽不怎麼來(我家),來的時候就看看二寶,吃頓飯就回家了。她和我婆婆,一個上海話一個安徽話,兩個人雞同鴨講也說不到一起。

媽媽獨自在家時,有長護險鐘點工阿姨,一個星期去三次,第一天給她洗澡,第二天搞衛生,第三天放在雙休日(燒飯)。社區的盒飯周一到周五都有,我媽周六乘公共汽車到小外婆家吃飯,我說給她打的,她不捨得。

原來二寶還沒去學校在家時,我帶他和我媽去公園裡玩。我媽看到二寶挺高興的,在路過的超市裡會帶小孩買個養樂多。二寶小到處跑,我要看著二寶,又牽著我媽。

我媽在公園裡就站著,坐著也在那發呆看看別人。我有時送了大寶上學,也去帶我媽逛逛街。

媽媽體質平時比我還好,一個小感冒,我扛不住的,她能扛得住。她平時吃飯能吃一大碗。吃藥能幫助她控制病情,但藥物中有激素,我媽160斤,整個人身體是圓的,穿衣服四個加。我一直喊她減肥,減不下來。

【四】

媽媽(這次住院)思維是清楚的。我2月份給她叫外賣送水果,點了五十塊錢的蘋果,也沒看個數,視頻的時候,她說‌‌「水果收到了,三個蘋果‌‌」,我說五十幾塊怎麼就三個,一看平台上面確實是。

她在醫院裡不能用手機,(醫院)擔心他們用屏幕傷害自己,會安排患者和家屬視頻。我給我媽買(東西的時候),就想著一次少買一點,多買幾次多留點言,能多講點話。

3月8號,我買的來伊份,給她留言三八婦女節快樂,‌‌「明天給你去洗被子,下周一接你出來吧,好陪陪你‌‌」,後來(給她)打電話一直說不行,情況不好,不給出來。

3月16號給她講,鐘點工阿姨說對面菜場封了,‌‌「還好沒出來,出來了,可能飯都送不到了。‌‌」我媽喜歡喝真果粒,我給她買了兩箱草莓味的牛奶,她每天睡覺前要喝一瓶,17號,怕水果沒了,給她買了差不多一百塊錢水果。到了4月外賣就叫不上了。

女兒以外賣備註的方式給媽媽留言。

三月二十幾號和媽媽視頻的時候,我在安徽山上採茶葉,看她瘦了一點。我想‌‌「千金難買老來瘦‌‌」,那時我媽精神還好。

她第一句話‌‌「小江江你好吧,我想你‌‌」,我說‌‌「我也想你,你在裡面住著好嗎,耳朵聲音厲害嗎?‌‌」她說‌‌「還有,煩死了‌‌」。

後面基本上是我在說話,她不怎麼講。我和她說你在上海好好的,等疫情好了,我接你出來,家裡我要帶孩子,讀繪本上主課,你來了沒人陪你,在醫院裡還有病友聊聊天,護士醫生來看看你,你缺什麼我給你買。

後來(安徽這邊)家人喊我吃飯,我和她說‌‌「媽,他們喊我,掛了掛了‌‌」,那通電話就結束了。

哪曉得這是最後一次見(她)。

我感覺媽媽沒享到福。婆婆甲狀腺癌開刀後沒打疫苗,小孩之前也沒打,我們(就)沒一大家子人一起去旅遊,想著等疫情好了再去。我想和媽媽說,她這輩子受了太多的苦,希望她下輩子無病無災,性格開朗,幸福快樂。下輩子我當媽照顧她。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澎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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