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變化真快。離開北京的時候二舅還在洗版,回到北京時二舅就已經銷聲匿跡。前後不過三五天。
有人告訴我,是因為人們找到了生活中的二舅。據此,人們發現那個視頻中有不少失實之處,甚至有生編亂造的嫌疑。甚至,外甥也不是真的,而是外甥女婿。
其實,我倒不太關心其中一些細節的真假。我相信,中國十四億人口,在現實中找出一個與視頻中的二舅更接近的原型,是完全可能的。
問題不在這。問題在於,即使視頻中所有的細節都是真實的,我們看到的二舅也仍然是假的。
二舅這個形象的核心,是苦難以及在苦難中的掙扎或抗爭。這是一種生活的經歷,同時更是一種精神和心態。而作者要傳達給人們的是後者。而就在這種傳達的過程中,扭曲與失真發生了。
這種扭曲和失真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我們有句老話,叫有苦說不出。說不出有兩種,一種礙於某種因素無法或不想講出來,還有一種是我們沒有一種能把苦難如實講出來的能力。
在農村做口述史研究的時候,我曾經訪問過一位老年婦女。我知道她曾經受過不少苦。但她在回憶和講述的時候,卻只有婆婆曾經用針扎她這一個情節。其他的,她表達不出來。因為平時生活中的那些苦,太庸常,太不成形了,沒有情節,沒有故事,甚至沒有語言表達所需要的具體元素。她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
我是說,有些感受,尤其是有關苦難的感受,即使是自己,有時都很難表達出來。疫情中,有的地方封城,有人說,都要憋瘋了。那種感受應當是刻骨銘心的。但你想用語言表達出那種感受的時候,往往是乾癟而平淡的。據說某演員在這時候發瘋地砸家具毀收藏。從這些動作里我們或可猜想出他的一些感受,但讓他自己講,即使他是個老戲骨,很可能也無法將自己當時的心情完全傳達出來。
自己不能,周圍最親近的人也不能。
有時我會想,假如二舅結婚了,有了一個二舅媽。二舅媽對二舅的苦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她能真正走進二舅的內心世界嗎?她能夠如同二舅本人一樣體味到殘疾給他帶來的內心的磨難與創傷嗎?恐怕也不能。二舅媽能夠感受到的,是另外一種生活的磨難。當然,她會對二舅內心世界有更多的了解,但即便如此,這和二舅自己的感受還是兩碼事。
其實,二舅心中的苦難和心靈創傷,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黑箱。二舅有自己的感受,但這種感受不是別人甚至包括他自己能夠講述出來的。冷暖自知,難以為外人道。
能夠講述出來的,那是文學。那個視頻一開始就吸引那麼多的人,與其說是由於二舅本身,不如說是由於作者講故事的能力。一個講述的事情要讓人能看下去,要有元素,要有情節,要有故事,要有跌宕起伏,要有引人入勝,甚至還有能讓人心情起伏的東西。
但要知道,這已經是提純和重新編排了的故事。事情成了故事,就不再是事情本身。苦難成了文學,就蒙上了一層玫瑰色。為什麼?現實中的苦難與故事中的苦難不是一回事。現實中的苦難往往是平庸的、無趣的、乏味的、煎熬的、難受的,沒有激情,沒有感天動地,甚至都沒有具體元素。而故事中的苦難給人們的,則不僅僅是苦難,同時也是文學的美,或者說這是用文學美包裝的苦難。
上個世紀80年代的時候有一部電影叫《牧馬人》,講述的是一個叫許靈均的右派的故事。海外歸來的富商的父親,美麗溫柔體貼的妻子,周圍熱情的鄉親,讓你感受到的與其說是一種苦難,不如說是一種幸運。然而,如果真的有一個許靈均的話,他會是這種感受嗎?
人生不幸詩家幸。與人類形影相隨的苦難,無疑是文學創作的源泉,甚至是一種富礦。苦難可以成就驚天地泣鬼神的文學作品,但我們一定要知道,現實中的苦難沒有文學的光環。苦難是一種乏味而難受的煎熬。
從某種意義說,苦難是人類的一種宿命。我們無法完全消滅苦難,苦難有時也可以成為精神財富,但那都是迫不得已。我們需要的不是歌頌苦難,我們需要的是,反思苦難,儘可能地減少苦難。
附:
【這是幾年前的一篇文章。可以作為思考二舅爭論的一點背景】
苦感的麻木,很多問題的深層根源
前幾天看到一個視頻,是羅振宇的,他講到一本書,義大利的兩位記者,根據實地調查和訪談寫了本書叫《不死的中國人》。
他們採訪的都是在義大利生活的中國人。他們發現,這樣的一個群體非常有特點,這些人辛勤的勞作,但卻不融入當地的文化,到老了的時候就回到故鄉,落葉歸根。一切的目的都是為了什麼呢,都是為了掙錢。
這本書里就講到,一些中國人在稻田裡打工,按照小時計算工資。農場主發現,有些人一天干十幾個小時,甚至是徹夜地干,甚至有的一直干到脫水住醫院。
這當然是給僱主造成了一定的麻煩,而且和當地的文化也不一致,所以當地的僱主就想了一個辦法,做一個規定,一天不能超過多少個小時。
這個規矩一出來,結果是什麼呢?結果是在那裡打工的人幾乎跑光了。他們就找到兩個正在準備走的,正在收拾行李的,問他們為什麼要走?僱主說,這個新的規定是為了你們好,你們得有充足的體息時間啊。但是這些要走的人,他們不是這麼來理解的,他說我們出來是幹什麼的,是為了掙錢的,你規定我們一天只能幹10個小時,剩下的那些時間除去休息和睡覺的,那不就是浪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