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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立平:即使二舅是真的,我們看到的二舅也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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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覺得有休息的這種必要性,他覺得不掙錢這時間就是浪費了。

在聽了這個故事之後,我就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就是在我們的文化當中,人們對於苦的感覺是什麼樣的,其意義是什麼?

於是,我就想起在上個世紀90年代的時候,我們在陝北米脂縣楊家溝做社會調查的時候,發現人們經常用的一個詞,叫受苦人。受苦人指的是什麼呢,不是說他經歷了多少苦難,而是指他是從事體力勞動的人。他們經常說我們受苦人,也就是說我們這些干體力活的人。

從這種稱呼當中,或者從他們用平淡的語氣來說這個詞的表情,你能感覺到的是什麼呢,能夠感覺到的是受苦和人生的一種密切的關係。就是在其他的場合,我們也經常會有這樣的感覺:一些人說起他過去的某些苦難的經歷,甚至不是他個人,而是一個群體苦難的經歷的時候,他都是那麼的自然,好像那就是他生活當中理所當然的一部分。

也就是說,他生活當中這樣的苦難,他把它看作是一種宿命,甚至看作是一種使命。我生下來是幹什麼的,其實命中注定的就是要受苦的。

在稻田裡打工的這些人,如果從理性上來說,是為了掙錢,但是你從他的做法當中可以看出什麼呢?就是他不把這個受苦挨累看作是掙錢過程當中的一種代價,他甚至把這個看作是掙錢過程當中的一種自然的伴隨物。甚至有的時候可能掙不到多少錢,或者是根本掙不到錢,他付出的這種辛苦,他付出的這種勞動,他經歷的種種的苦難,甚至也覺得這沒有什麼好抱怨的,就是我生活當中應當經歷的。

從這裡我們首先能夠感覺到的是什麼呢?是人們對於苦感的麻木,也就是說他不覺得這東西是一種苦。或者換句話來說,我們可以假定不同的民族、不同的人群,它對於苦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有的是比較敏感的,有的是比較遲鈍的,我們可能就是屬於比較偏麻木偏遲鈍的那一端。

那麼,一個群體或者是一種文化,它對於苦難是比較麻木還是比較敏感,這是哪兒來的呢?可能和社會文化的訓練有著直接關係。它的差別就在於有的文化可能強調的是這種敏感,有的文化可能造就的是麻木。

比如說有這麼一句話:"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這段話強調的是什麼呢,就是對於"不自由"這樣一種苦難的敏感性,說這個東西是不能夠容忍的,它甚至比生命和愛情還要寶貴。但是在另外的一些文化當中,它可能強調的是對於苦、對於苦難的遲鈍或者是麻木。

在塑造這種麻木的時候,宿命無疑是一個最好的理由,反正我們也改變不了,還能怎麼樣呢?好死不如賴活著,日子總得過下去。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承受苦、忍受這種苦,就成為一種理所當然的人生態度。甚至有時候都可能會有這樣的情況,有的人說我不想理所當然的來承受這些苦和苦難,別人都會覺得你太不懂事了,多少人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嗎,怎麼你就不行呢,你怎麼就這麼特殊呢?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文化在這當中的重要的作用。

實際上,文化還為人們如何忍受苦難提供種種的技巧。在這些技巧當中,最常用的就是苦中作樂和以苦為樂。苦中作樂比較好理解,你可以看到,有的人日子過得確實很苦,但是他也要努力來尋找這當中的一些樂趣,要不然的話這日子確實是沒法過,這應當說是人們應對苦難的一種智慧和技能。

但是比這個更高級的是就是以苦為樂,甚至他對苦形成一種迷戀,形成一種愛好。這裡又可以有兩種不同的情形,一個是他從外部給苦難賦予一種意義,這樣你就找到了一種以苦為樂的理由。比如過去說,吃得苦中苦才能成為人上人。古人也告訴我們,說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這樣都為苦或者是苦難蒙上了一種玫瑰色。這個時候你一邊經歷著苦,一邊憧憬著那些偉大的意義或者是美好的前景,你心中就充滿了快樂。

以苦為樂的最高的境界,是把對於這種苦的快樂體驗內化。也就是說他在經歷某種苦的時候,經歷某種苦難的時候,他自己能感受到一種快感,久而久之,苦難成為他本身的一種追求,甚至對苦難產生一種迷戀。這都是完全有可能的。上面說的都是對於苦的麻木感形成的機制。

最後我想談談對苦的麻木感所具有的意義。

首先的一點,就是對於苦的麻木可以有助于于形成一種順從、服從這樣的性格。因為他什麼都可以忍,他對這個苦不是那麼敏感。第二,一個社會,如果對苦比較麻木,這個社會的方向可能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模糊了,也就混淆了。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是痛苦、什麼是快樂,如果這個都有點分不清楚的話,我們怎麼能夠想像這個社會的方向是清楚的、明確的呢?第三,涉及到我們通常說的為什麼沒有記性,為什麼缺少反思?這個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是我想其中的一點也是對於苦的這種麻木和遲鈍,它不能夠刻骨銘心。

所以,對於苦的感覺和意識,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孫立平社會觀察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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