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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十二歲的小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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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民工修建新津機場跑道

黃十九,1932年出生於北京,母親微華蘭,美國人。當時正值淞滬抗戰,十九路軍奮起抗擊日軍,祖父黃炎培即以軍隊番號「十九」,替自己的長孫取了這個響噹噹的名字。

黃家是一個傳奇家庭,民國時期便已非常著名,黃炎培與毛澤東的「窯洞對」,曾助推中共登上輿論制高點,讓人相信新政權定然會實行民主憲政。作為回報,黃炎培成了座上賓。1949年3月,毛澤東入主北平,下榻雙清別墅,黃炎培作為第一位客人,與毛澤東、江青周恩來長談五個小時。這份待遇,讓黃炎培在眾人心目中,理所當然成了毛澤東最為親密的黨外朋友。

黃方剛是黃十九的父親、黃炎培的大兒子,他和這一切完全沒有關係。

還在黃炎培大出其名的「窯洞對」之前,黃方剛便已英年早逝。這位哈佛大學的哲學博士,歷任過東北、廣西、北京、四川、武漢各國立大學以及華西大學的教授、東北大學文理學院的院長。1939年,黃方剛受聘南下,到西遷樂山的武漢大學擔任哲學教授。從此有五年的光陰,樂山的大街小巷,曾留下過黃方剛行色匆匆的身影。

在黃十九的記憶中,整個30年代,他們家非常富裕。「媽媽帶著三個兒子、五個傭人,還教著書。1937年,母親帶著我們(三歲的海川、一歲的岷江和五歲的我)回美國北卡羅來納的艾士威里探望我們的外祖母密斯納爾夫人。」這次旅行,原本計劃在美國居住一年,可是那年7月,發生了日本入侵中國的戰爭,於是不得不改變計劃,提前返回成都

黃方剛是一個能未雨綢繆的人,早在1933年,他就帶領全家離開北京遷到了四川,在成都租房而居,一直住到1939年,受聘前往武大任教,又才將全家搬到了樂山。

這一年,黃十九7歲,經歷了讓他終身難忘的大轟炸。1939年8月19日和1941年8月23日,日本飛機兩次轟炸樂山,其中尤以8.19大轟炸慘不忍睹。黃十九後來回憶說:空襲炸死了很多人,連樹上都掛滿了人的腿和胳膊。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永遠留在了我的腦海里。我們一點抵抗能力也沒有,整個樂山城沒有任何防空武器。……那時,中國的空襲警報系統用一串紅燈籠來報警。掛一個紅燈籠,表示日本飛機起飛了,有一小時左右的時間隱蔽;掛兩個燈籠,表示還有半小時;掛三個,就只剩下了十五分鐘;燈籠沒了,便表示警報解除。

這段時期,在黃十九記憶中,是最為艱難的日子。1944年,黃方剛因染上肺病在樂山去世,年僅43歲。此時黃十九12歲,二弟海川10歲,三弟岷江8歲,他們的母親和整個家庭,都遭受了巨大重創。為度過難關,微華蘭自己動手做一些糖果糕點,讓孩子拿到街上去賣。黃炎培也發動有工作的子女,每個人拿出一些錢來,接濟大哥的家庭。

不久發生了一件事情,開始改變這個家庭的命運。這天,黃十九剛從學校回家,一個軍警匆匆趕來找他,要黃十九跟他到縣政府去。一路走一路說,才知道是幾個被嚇壞的美國飛行員,不跟地方官員對話。軍警說:聽說你會講英語,所以來找你幫忙溝通。黃十九同軍警一起來到縣政府,見到了四個美國飛行員,在辦公室里靜靜地坐著。他們只告訴中國官員自己的名字、軍銜和編號,他們以為自己是落在日本占領區了。黃十九走近一個飛行員,舉起右手說:「嗨,我叫狄克黃,我媽媽是美國人。」

四個美國飛行員頓時如同他鄉遇故知,一陣驚喜,立刻表示說:「狄克黃,讓我們趕緊離開這裡,去見你媽媽。」

「原來他們駕駛的B-29在空中爆炸了,所幸八名乘員生還,降落在了離樂山三十英里的地方。其中兩人重傷不能行走,另外兩人留下陪著,其餘四人走到了樂山。新津機場已經知道有飛機失事,已經派出了救援,但要第二天才能到達。當他們進了家門看到我媽媽後,四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笑容。媽媽給他們倒茶,拿出吃的東西。我的兩個弟弟,海川和岷江,也出來和他們見了面。等到要給他們安排旅館住宿時,十九歲的副駕駛員卻不想離開,他覺得和我們在一起更安全。我幫另外三位找了一個地方休息,這個副駕駛員就在我們的沙發上睡了一夜。這天媽媽很興奮,她萌生了一個想法,打算為這些美國軍人搞一個接待所。」

第二天,來了兩輛救護車和其他車輛,將八個生還的飛行員全部接走。其中新津醫療隊的少校米勒,是馬里蘭人。1954年,黃十九去印第安納州伊萬斯威爾時還見過他。

因為有了上面這次救援行動,應美國在中國新津空軍基地指揮官的要求,微華蘭建起了一個接待所,作為盟軍軍人的娛樂中心和休息場所。

很快,微華蘭帶領孩子搬入了新家(OURHOUSE,地區醫院)。這裡原是那些離開中國躲避戰亂的神甫的房子。地方很大,一個有五六張床的客人房屋,院子裡有池塘、防空洞。一個兩層樓的主屋,裡面有可住四個保姆的地方。所有的床都有彈簧床墊,這也是微華蘭新家裡最受歡迎的東西,因為在空軍基地里也沒有這樣的床墊。這個接待所的名聲在新津機場漸漸傳開,客人們帶著他們兩星期的咖啡、奶油、罐頭食品、K配給和C配給來這裡休息。黃十九和弟弟都很喜歡配給食品。有了各種各樣的罐頭後,微華蘭就上街買些牛肉做給他們吃。微華蘭做的都是最好的嫩牛肉、新鮮麵包、烤馬鈴薯和各種蔬菜,飯後還有一個蛋糕或餡餅。這樣的飯食使得微華蘭在美國兵里出了名,黃十九家的日子也好過起來。有些美國兵去基地的廢物堆里尋找零件,給黃十九做了兩輛自行車,和一些其他的東西,包括短波收音機。

1944年的一天,黃十九和一個同學回家時,看到一個美國軍官為買一條白緞子,在與小販討價還價。同學建議黃十九為兩人做語言溝通,於是黃十九上前介紹自己,告訴歐班克少校自己母親是美國人,他願意幫他講個好價錢。黃十九對小販說,他要的價錢太過分了,這些美國人是來幫我們打日本人的,應該適當優惠。小販說他得養家,總不能白給嘛。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終談妥了一個價錢,比原來要價的一半還稍微少點。歐班克少校非常高興。

微華蘭的接待所開業後,歐班克少校一直住在招待所里。原來歐班克少校的Stinson L-5飛機出了故障,不得不緊急迫降在樂山的沙洲上,落地時螺旋槳損壞了。他已經報告了基地,在等待零件和維修人員的到來。L-5是用來給偏遠的分隊遞運補給和郵件的飛機。歐班克少校說,他是去樂山西北二十英里的一個航標站送郵件,在返回新津的途中,引擎出了故障,使他不得不迫降在沙洲上。由於沙洲有很多石頭,降落時飛機向前栽了跟頭,把螺旋槳搞壞了。他認為只要把石頭揀去,他就可以從沙洲起飛。L-5隻需要三百五十英尺(一百一十米)的起飛跑道,但他必須躲閃開在爬升路線上的那座有名的大佛。

當機械師帶著零配件來到樂山後,黃十九協助他們雇了幾個工人和一條船,渡河來到沙洲上。歐班克少校給黃十九指看了起飛路線,然後他和機械師負責拆換螺旋槳,黃十九則告訴工人怎樣清理石頭。發動機很順利地啟動了,等引擎升到正常運轉的溫度時,歐班克少校揮手示意再見,開大油門滑行起飛。飛機離開地面後,立即向右轉去,毫無困難地躲過了大佛。

自從聽到歐班克少校講,在樂山西北二十英里處駐紮著一個航標站,微華蘭就做了些蛋糕和蘋果派,讓大兒子給航標站的軍人送去。黃十九有自行車,騎這段距離也沒有問題。峨眉山是佛教聖地,在一萬英尺高的山上有個金頂的廟宇。峨嵋山和鄰近高山的高度使這裡成為建立航標站的理想地點。帶著母親做的蘋果派,黃十九騎車來到航標站。那裡的四個大兵見到黃十九都高興極了,因為從沒有想到,在中國這樣偏遠的地方,還能吃到蘋果派。他們工作生活在三個半圓拱形的活動房裡。一個放發電機組,一個放通訊設備,另一個是他們吃住的所在。發電機組那個活動房外,還有個簡易廁所。

黃十九第一次去航標站是1945年初。後來又去過幾次,差不多每六個星期去一次。有一次去時,一個美國士兵很婉轉地問黃十九,能否下山替他們雇幾個人來清理廁所的糞便。黃十九說:「沒問題,交給我好了。」黃十九下山找來了幾個村民,他們先去廁所看了看,然後黃十九就和他們開始了一番討價還價。幾個美國大兵不停地對黃十九說:「他們要多少就給多少吧。」黃十九告訴美國士兵,這是在中國做交易的方法,耐心點,彼此會達成交易的。又談了一會兒,價錢講定了。村民用他們常用的糞桶,把糞都挑走了。臨走,和黃十九講好價錢的那位村民交給黃十九買糞的錢。當黃十九把這筆錢交給那幾個美國大兵時,他們都吃驚了。他們從不知道,糞便在中國是有價值的肥料,不但不用花錢僱人挑走,還可以賣錢。真是太奇妙了!

1945年六七月間,兩輛吉普和一輛越野車開到了黃十九家門前。

車上的人來自四川重慶,是美軍中國戰區第五搜尋救護隊的。領隊的是王上尉。他們給出個地名,要尋找幾天前在那裡墜毀的一架C-46飛機。這個地名黃十九聽說過,但是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於是黃十九去縣政府詢問這個地方在哪裡,有多遠。他們告訴黃十九,那裡開車過去要一天,徒步翻山過去要一天半。樂山的官員們說,他們會通知那邊的官員派人下山來接大家,並帶大家前往墜機地點。

第二天早上美軍救護隊出發了,下午兩點到達了山下。已經有好幾個官員提前在那裡等候。黃十九給王上尉當翻譯。當地領頭的官員說,大家可以先到他家住一晚,明天他帶大家去墜機的地方。同時他叫他的手下替救護隊看好吉普和越野車。謝過他後,大家邁開雙腿向山上爬去。幾小時後到了這個官員的家,他的房子像是一個中國「宮殿」。主人替大家安排好睡處後,就請大家共進晚餐。晚飯是一桌豐盛的宴席,甚至包括熊掌。黃十九這輩子再沒吃過熊掌,那是他永遠忘不掉的鮮美味道。

第二天中午,救護隊來到失事地點。墜毀的C-46不幸撞到了山上,其實只要再飛高一百英尺它就可以安全飛過山了。飛機上載的是汽油和彈藥,失事後的大火和爆炸聲使得中國人很容易找到這裡,並派了兩個士兵看守現場。四具遺體都被燒得很厲害。有疊沒燒掉的鈔票從一具遺體的口袋裡露了出來,但沒有人把這些錢拿走,這個場景給了黃十九很深的印象。王上尉安排幾個民工把遺體搬到越野車上。兩天後車隊回到了樂山。見到死去的美國人,黃十九很難過。

1945年8月,幾個微華蘭很信任的美國士兵,邀請黃十九跟他們去新津機場玩玩。在那裡黃十九看到了被P-61擊落的日本飛機,他們帶黃十九去靶場教他打手槍和卡賓槍,讓他登上飛機參觀,但不能登機B-29,因為那時候B-29還處於保密狀態。在新津機場,黃十九見到民工們正在維修機場跑道。

那天,大家從新聞里聽到美國在廣島投了一顆原子彈。1945年8月15日,戰爭結束了。黃十九又高興又失望。高興的是這場屠殺終於停止了,失望的是他這個非正式的翻譯將不再需要了。他趕回樂山,此時微華蘭已經開始計劃帶上三個兒子回到美國。最後一批來接待所的美軍官兵是在1945年9月,大多數的來訪者都在微華蘭家的簽到簿上簽名留念。

微華蘭決定儘快把孩子們帶回美國。她以美國公民的身份,帶著幾份美國軍人出具的她為美軍服務的證明,先去了上海。大多數美國軍人都在那裡,這樣比較容易打通上層。黃十九和兩個弟弟被暫時安排在重慶,住在爺爺黃炎培家裡,在那裡等候乘坐飛機前往上海,那時乘坐民用飛機去上海要排兩年以上的長隊。三兄弟很高興住在爺爺家,黃炎培當時正忙著調解國共兩黨之間的矛盾。

那天,黃十九用彈弓打著了一隻鳥,高興地衝進黃炎培的書房,想給爺爺看他的戰利品。一打開門,黃十九就發現他來的不是時候。爺爺正在和兩個人談話,黃十九鞠了一躬就退了出來。這時爺爺叫住了他,要他見見毛伯伯和周伯伯。黃十九又轉身對兩人各鞠了一躬,這才退了出來。

1946年2月的一個早上,黃十九和弟弟被一個美國水手叫醒。「他幫我們收拾好東西,告訴我們要坐里德福將軍的飛機去上海。我們穿好衣服帶上東西,水手開車送我們來到機場,登上一架C-54飛機。不消說我們都興奮極了。我有點擔心媽媽會不高興,因為我們走得倉促,都沒有時間洗洗乾淨。里德福將軍沒在重慶上飛機,他是在南京上飛機飛上海。到了南京,媽媽來接我們,再帶我們去上海。」

微華蘭一家在上海住到1946年的6月15日,然後上了海軍陸戰隊的Swallow號,一條改裝後徵用的船。這是戰後第一艘允許搭運婦女和兒童的船。航程需要三十天,因為要在韓國的仁川接些乘客。接近日本的時候,船上一個陸軍上校病重,船不得不靠上橫濱,以便讓上校上岸得到及時治療。

1946年7月15日,微華蘭一家終於到了舊金山。在整個航行中,船上的男女乘客都是分開的。微華蘭和所有的女乘客在一起,黃十九和兩個弟弟則和男乘客在一起。床鋪是上中下三層,三兄弟都睡在上鋪。吃飯的時候,微華蘭一家總是坐在一個桌前。一路上吃了很多熱狗、漢堡包和炸薯條。

通過了海關和移民局的檢查,在去旅店的路上,黃十九看到一個紅色的大箱子上寫著「CocaCola」,就問媽媽那是什麼。微華蘭取出一個10美分的硬幣塞進一個縫口,不一會兒,剛當剛當出來了一個裝滿深褐色液體的綠瓶子。她用紅箱子邊掛的一個金屬起子打開瓶蓋,讓兒子喝了一口。這是黃十九第一次喝可樂,立刻就喜歡上了。兩個弟弟也都愛上了可樂。第二天,微華蘭帶著三個兒子,去了舊金山城裡一個大玩具店。三個孩子都瘋了似的,因為1940年以後,幾個孩子就一直沒有見過玩具。

隨後,微華蘭帶領三個孩子,坐上了到北卡羅來納州的火車。一路上黃十九見識了美國美麗壯闊的山河。黃十九後來在美國杜克大學(Duke University)獲得博士學位,成為資深的飛機設計師。杜克大學創建於1838年,坐落在美國北卡羅來納州(NorthCarolina)的達勒姆(Durham),是一所世界頂級的研究型大學。

2019-07-14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青衣仙子的一維空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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