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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舉國上下幸災樂禍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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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538年,上位第三年的楚靈王,派大夫伍舉到晉國去跟晉平公商量一件事:

寡君使舉曰:「日君有惠,賜盟於宋,曰:『晉楚之從,交相見也。』以歲之不易,寡人願結歡於二三君。」使舉請間。君若苟無四方之虞,則願假寵以請於諸侯。(《左傳·昭公四年》)

敝國君派我來稟告說,之前貴國君有惠於敝國,兩國在宋舉行和平盟會,商定好從屬國互相承認互相朝見。這幾年敝國多災多難,在國際事務中沒盡到應盡的責任,敝國君希望再搞一次盟會來跟諸侯重修舊好,所以派我前來跟貴國君商量,方便的話,我們希望借您的光,向諸侯傳達這個信息。

以霸蠻著稱的楚國為什麼對晉國如此客氣,想召開盟會還得徵求晉國的同意?

春秋中後期,晉楚爭霸,很多小國被捲入,朝晉暮楚,無所適從。公元前546年,在騎牆派宋國主持下,十四個諸侯國召開以和平為主題的「弭兵會盟」,擬定了停戰協議,尊晉、楚為共同霸主,兩國平分霸權,一起承擔國際事務。

楚國自楚莊王之後,繼位者一蟹不如一蟹,國力衰弱,不得不跟晉國共享霸權。但是,楚靈王上位後,國力又有所上升。畢竟,獨霸天下是每個君主的夢想,楚靈王野心勃勃,想復興楚莊王時期的霸權,又不敢輕舉妄動,就想試探一下晉平公的反應。他讓伍舉轉達的話,言下之意就是,楚國內部已安定,我已騰出手來,想再搞一個儀式,讓諸侯正式承認我為盟主。

晉平公當場就想拒,可是,晉大夫司馬侯對晉平公說:

不可。楚王方侈,天或者欲逞其心,以厚其毒而降之罰,未可知也。其使能終,亦未可知也。晉、楚唯天所相,不可與爭。君其許之,而修德以待其歸。若歸於德,吾猶將事之,況諸侯乎?若適淫虐,楚將棄之,吾又誰與爭?

不行。現在楚王正在瞎七八整,上天也許正是要滿足他,以加重他的罪愆再施行天譴,或者真要讓他得善終也不可知。晉楚兩國都得按天意行事,不能再惡性競爭。君上您還是先答應他,咱做好咱自己的,再看看他的結局。如果他真行,楚國復興,將來我們或許還要尊他為老大,何況其他諸侯;如果他自己作死,楚國自然會拋棄他,咱還用得著跟誰去爭?

司馬侯的意思,換句話說,就是著名的「上天欲其覆滅,必先使其瘋狂」。

晉平公還是咽不下這口氣:「晉有三不殆,其何敵之有?國險而多馬,齊、楚多難。有是三者,何鄉而不濟?」

我晉有三大優勢可立於不敗之地:一是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二是多產好馬,三是齊、楚兩大國這幾年多災多難。有這三條,怕他作甚?

司馬侯趕緊給晉平公潑冷水:「恃險與馬,而虞鄰國之難,是三殆也。」依仗地勢險要和兵強馬壯,對鄰國幸災樂禍,這是三害,不是三利。歷史經驗告訴我們,只憑著地利和馬多,並不能成為強國。為君者有仁德,政治清明,才是強國的關鍵。

最後,司馬侯重點強調:

「鄰國之難,不可虞也。或多難以固其國,啟其疆土;或無難以喪其國,失其守宇。若何虞難?齊有仲孫之難而獲桓公,至今賴之。晉有里、丕之難而獲文公,是以為盟主。衛、邢無難,敵亦喪之。故人之難,不可虞也。」

虞,快樂、開心之意。鄰國有難,我們不能幸災樂禍,因為,有的國家,多難反而興邦;有的國家一直歲月靜好,最後卻被滅國。就說齊國吧,一百多年前齊襄公被殺,公孫無知發動大型內亂,才有齊桓公的上位、稱霸,到現在,齊國還在坐享齊桓公紅利;咱晉國,驪姬之亂,諸公子爭位,才有晉文公歸國上位,稱霸諸侯。而衛國、邢國等,一直無災無難,最後還不都被滅了。所以,對他人的不幸、別國的災難,怎麼能幸災樂禍?

這一番話,晉平公聽進去了,派大夫叔向出面對伍舉說,請轉達貴國君,敝國君太忙,未能如約會見,見諒,至於諸侯,本來就是貴國的從屬,貴國不用在所有問題上都迎合敝國。

楚靈王得到晉平公如此回復,更膨脹了,迫不及待,當下決定,當年夏天在申(今河南南陽宛城)舉行盟會。盟會過後,楚靈王趾高氣揚,窮兵黷武,四處出擊,打吳、滅陳、攻徐,真拿自己當霸主看,最後終於把自己玩死。

司馬侯一語成讖,晉平公採納他的忠言,對鄰國不再幸災樂禍,靜靜看著楚靈王膨脹到爆,霸權的天平,又回到晉國一邊。

今天回看這段歷史,其實,司馬侯想說服晉平公,有一個更有力的證據,就來自一百年前的晉國,而且,就在他所提到的「驪姬之亂」之後,晉國國君晉惠公,因為背信棄義,對鄰國幸災樂禍,最後差點命都丟了。

這事本號歷史專欄之前也專門講過,簡單複述一下:

晉國驪姬之亂,諸公子逃亡在外,姬夷吾得姐夫秦穆公之助回國上位,成為晉惠公。上位後背信棄義,所有許諾都不兌現。三年後晉國饑荒,他又厚著臉皮向秦穆公乞糧,秦穆公跟眾大臣商量之後,本著「其君是惡,其民何罪」的人道主義精神,傾一國之力糴糧給晉國。沒想到,第二年輪到秦國饑荒,秦穆公也派人向晉惠公求糴糧,卻被晉惠公拒了。

《左傳·僖公十四年》載,當晉惠公拒絕糴糧給秦國時,大夫慶鄭勸他:「背施無親,幸災不仁,貪愛不祥,怒鄰不義。四德皆失,何以守國?」

忘恩負義,全天下會沒有朋友;幸災樂禍,是不仁的行為;一毛不拔會招致不祥,激怒鄰國純屬不義。不信、不仁、不祥、不義,四大缺德都占全,我們拿什麼來保家衛國?最後,慶鄭還直懟反對糴糧的大夫虢射:「背施幸災,民所棄也。近猶仇之,況怨敵乎?」失信不義,幸災樂禍,老百姓都會唾棄,對身邊的人這樣,也會招致仇怨,何況是對待敵國?

最終,晉惠公還是不聽慶鄭的話,慶鄭退出來時,撂下一句:「君其悔是哉!」

你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果然,晉惠公如此背信棄義,秦穆公忍無可忍,秦國鐵騎盡出,晉國邊防軍抵擋不住,三戰三敗,潰退到韓原一帶(今陝西韓城)。晉惠公慌了,問慶鄭,秦軍深入我國境,怎麼破?慶鄭內心冷笑一聲,說:「君實深之,可若何?」(《左傳·僖公十五年》)是您導致秦軍深入的,我能咋辦。晉惠公怒斥:「不孫(遜)!」太放肆了。

軍情緊急,晉惠公親自率晉軍迎擊秦軍。出發前占卜,顯示國君的戰車由慶鄭來當「車右」(負責執盾保衛國君)最合適,但晉惠君因為慶鄭太放肆,棄他而改用別人。饒是如此,當慶鄭發現惠公用來拉戰車的馬是鄭國進貢的馬時,忍不住再發忠告說,「古者大事,必乘其產」。就是說,從古至今,凡戰爭,一定得用本國產的馬來駕車,因為國產馬生於斯長於斯,老馬識途,容易聽指揮。用進口馬的話,蹄生路不熟,上了戰場容易出現不可控因素。

晉惠公還是不聽。

果然,韓原一戰,「晉戎馬還濘而止」,晉惠公的馬陷進泥濘里,拔不出來,惠公急了,喊慶鄭,快用你的車載我。慶鄭說:「愎諫違卜,固敗是求,又何逃焉?」我說什麼你都不聽,這就是你的結果,認命吧。說完就走了。

《國語·晉語三》提到此事,慶鄭說的話略有不同:「善忘而背德,又廢吉卜,何我之載?鄭之車不足以辱君避也。」你背信棄義,我說啥都不聽,還不用我當車右,現在卻有臉來讓我載你?對不起,我的車太小,載不了你。

後面的事我們講過了,晉惠公被秦穆公活捉,帶回秦國。幸得他姐、即秦穆公夫人說情,秦穆公把他關了兩個月,逼他結盟,兌現所有諾言,才放他回國。

那麼,慶鄭的結果如何?

得知晉惠公要回來,跟慶鄭關係好的大夫蛾析問慶鄭:「幹嘛不逃?」慶鄭回答他說:「陷君於敗,敗而不死,又使失刑,非人臣也。臣而不臣,行將焉入?」

我導致國君戰敗,敗後又不殉國,這是死罪;再逃亡,國君就失去一個可以拿來立法樹威的人,這不是人臣該有的行為。所以,我能逃到哪兒去?

果然,晉惠公歸國的第一件事,就是「殺慶鄭而後入」。殺了慶鄭,然後才舉行入城儀式。

不難看出,慶鄭才是真正站在晉國立場上說話的人,所以當晉國上下都在為秦國饑荒而幸災樂禍時,他才會一再潑冷水。可惜,真正的愛國者,往往就是這樣的下場。

2023-02-15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後代聊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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