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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的西塞羅:我讓孩子擁有當個「廢柴」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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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沒錯,但什麼時候不努力也沒錯,就對了。

各位好,連著三天沒有更稿了,這是幾乎每天一篇的我不常見的舉動,勞很多讀者在後台掛問,這裡澄清一下,我還好,只是前兩天受「變量中國」的邀請去旁聽了一下他們的一個課(你想認識一下,那隻下蛋的母雞麼?)。

我這人有個習慣,玩和工作可以兼顧,但工作和學習卻不行。學習的時候不寫稿,寫稿的時候不學習。因為每當聽到有特別有啟發性的觀點湧入的時候,我總需要一段時間吸收、內化,然後才能在若干年後的某一天,把它變化為自己知識的一部分表達出來。所以學習對我是個非常辛苦的工作,這次課程安排又特別的滿,實在抽不出空寫稿了。於是難得放空了幾天,讓大腦只進不出,感覺也算個不錯的頭腦休息,只是對不起每天追更的朋友了,見諒。

今天復更,就簡單聊兩句新聞吧——這個事兒……

1

前兩天湖南某中學趁著寒假結束開了個高考誓師大會,結果意外火了,原因是一名高三女生發表了一段「誓師」演講,可能是因為情緒過於到位,反而顯得有點那個了……

她說:「沒有人是生來的弱者,沒有人是命定的草芥!」

她說:「我們可以不成功,但是我們絕對不能後悔!」

她說:「凌晨6點的校園真的很黑,但600多分的成績真的很耀眼!」

每句話都喊的聲嘶力竭,有一種她這個年級不該有的亢奮與沉重。

這則視頻被發布到網絡上後,很快引來了輿論的持續發酵,很多網民批評這個小姑娘「表情過於猙獰可怖」「你咬牙切齒的樣子真的很難看」,並獲得了大量的點讚。

而這種聲音有獲得了另一種反制,很多人覺得,對該女生的批判,是那些「已經成功或已經不成功的成年人對一個一切皆有可能的孩子」的苛責,「她才十幾歲,為夢想發發狠,怎麼了?

這個架從女孩演講的2月23日,一口氣吵了兩個周,直到平台方「出重拳」幹掉了一批喊的太兇的帳號才消停……可是這個發展想想也挺奇葩的,當下中國輿論場上的一切爭論,似乎都鬧到了這種不你死我活不算完的程度。

簡單說說我對此事的看法:

首先,對於女生的演講本身,我覺得是沒有任何理由苛責的。

因為你讓人家上台去演講,舞台給她了、話筒給她了,你就要尊重人家的表達自由,只要她說的話符合法律法規,沒把天捅下來,無論她說什麼、她的颱風如何,都是人家表達自由的一部分。

你覺得她「咬牙切齒的樣子很醜」,那你若在現場可以選擇退場不聽麼,在線上可以選擇划走不看麼!。

也是你身為聽眾的選擇自由。大家彼此尊重各自的自由,這不好麼?何必非要揪著她這個個體嘲諷呢?這挺沒意思的。

其次,該女生演講中傳達的某些價值觀、氣場,為什麼會讓很多成年人感覺不舒服,甚至要調侃她?這是另外一個問題。要費一點筆墨分析。

老實說,實我並不同意維護這個女孩的人說的「這些調侃是成年人對孩子的苛責」,因為我覺得,當聽到這種嘶聲力竭的吶喊時會感到不爽的不僅僅是成年人,很多孩子其實也如是。

比如我中學的時候,就特別討厭參加什麼「誓師動員大會」之類的東西——雖然學習成績還不錯,但我很討厭這種噩夢般的氛圍。

而這種大會上能夠拿來做演講稿的,全是那麼個調調的東西。

此次新聞中的女生在演講中提了一個詞叫「草芥」,這讓我夢回到了我的中學時代。

我當年有個同學,特別喜歡做這種動員演講,一演講就特別喜歡用「草芥」「失敗者」形容在考試中失敗的人。而且他講的話比如今這位女生火藥味濃太多了。什麼「一旦淪為草芥,你就不配生存!」啊,什麼「唯有努力拼搏、站上金字塔的頂端才能一覽眾山小!」啊之類的,顛來倒去總是這幾個意思。

而我們學校不知為何,還特喜歡讓他上去講演。

搞的後來我實在受不了了,就拿著他最愛的「草芥」一詞,在作文里搞了一段其實有點上綱上線的「發微」。

記得我當時說:「草芥」這個詞兒,不就是社會底層的代稱麼?「金字塔頂端」,不就是社會上層,人上人麼?這位同學這麼鄙視草芥而推崇「頂端」,這種鄙視貧苦老百姓的思想是不是有點不符合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精神啊?……

那文寫出來後,嚇得我老師趕緊請家長,讓我別再這麼說了——因為似乎邏輯還聽自洽的。

但多年後想來,我覺得我那個思路雖然上綱上線了點,但大體是對頭的——鄙視或懼怕成為草芥,而過度嚮往「站到金字塔頂端」,這不是一個當代好青年應該有的健康思想,它的邏輯屬於另外一種號稱「社會」的主義——社會達爾文主義。

2

社會達爾文主義是由英國思想家斯賓塞最早奠基的一種學說。

斯賓塞這個人據說性格有點古怪,一輩子沒結婚。此公應該是聽了太多與他同時代的生物學家達爾文的「進化論」演講。某天突發奇想,覺得生物界既然如此,人類社會不也一樣麼,弱肉強食、物競天擇啊!

於是斯賓塞就主張富人和社會對窮人和底層不要留任何「宗教式的憐憫」,主張福利院就應該修的跟地獄一樣,甚至根本就不應有這個組織:窮人就該活活餓死麼。因為斯賓塞認為窮人是不適應社會、註定要被大自然淘汰的「劣質產品」,因此社會不應該阻止這種自然淘汰,而應該加速它,以便把社會資源留給「有用的人」,也就是富人和社會精英。

同理,社達鼻祖斯賓塞還有些什麼富人養情婦、甚至多娶幾個老婆以便生育更多後代利國利民利地球之類的奇葩言論,考慮到太冒犯女性,這裡就不引用了。

總之,社會達爾文主義一度影響超過了啟發它的生物達爾文主義。還產生了種族主義、納粹主義這樣的邪惡衍生品

甚至直到今天,很多人依然覺得「社達」雖然話說的殘忍了一點,但思路是正確的——適者生存、物競天擇麼,狼走千里吃肉、狗走千里吃屎麼!窮人餓死活該麼。

你現在出門去掃聽掃聽,會發現大量中國人仍把類似的話當成了座右銘。

當代中國反對福利社會的聲音之所以強到有些過頭了,也是因為有了大量認同「社達」思想的人在提供助力。

而社達主義在中國之所以擁護者眾多,是因為我們所受的教育訓練,以及走向社會之後面臨的殘酷環境,的確很容易讓人形成「弱肉強食」、「贏者通吃」、失敗者不值得絲毫憐憫的類社達思維。

但是,我要澄清一個事實:社會達爾文主義在西方是一種早已被淘汰的過時思想。它過時的原因不在於其政治不正確,而是因為其本質上就是一種錯的離譜的思想。它既不社會、也不達爾文,屬於同時盜用了兩邊一些概念的「大忽悠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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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生物學(達爾文)這邊,受嚴復翻譯的《天演論》的影響,很多中國人經常「適者生存」和「弱肉強食」連用,甚至將它等同於「強者生存」,認為獅子老虎這樣的「強者」在進化論中具有天然的正義性。

可是這樣的理解恰恰是對進化論的極端扭曲。事實上,進化論所肯定的「適者」不僅包括「強者」、更包括「弱者」。如果你處於食物鏈的頂端,是獅子老虎,能夠用尖牙利爪撲食到足夠多的獵物,你當然是達爾文肯定的「適者」,可以存在下去。可是如果你是綿羊、兔子那樣天天被捕食的「弱者」,但能夠比同類更高效的消化青草、獵食者撲來時,你能夠更迅速的逃跑,讓自己生存下去,你也會被進化論認定為「適者」,獲得生存下去的合法性。

換句話說,進化論的衡量標準是「適」還是「不適」,而不「強」還是「不強」。

就像達爾文從不會稱讚獅子與老虎比兔子進化的更成功一樣,原版達爾文主義並不讚頌「強者」。他們不像社達那樣慕強鄙弱。

達爾文的《物種起源》一書寫的有點佶屈聱牙,但如果你真的能讀懂這本書,你會發現它其實跟中國的道家很多理念是接近的,強調「道並行而不悖,萬物相害」,只要你能「適」你的生態位,良好的將自己融入生物鏈的哪一層,你在進化論意義上就是成功的。

所以,如果一定要把達爾文主義運用到社會學中,它的實踐主張也絕不是「社達」們腦中所想的那種強調「狼性」、強調不見規則、贏者通吃的「黑暗森林」、強調所有人、所有族群都要往金字塔頂端爬,打個你死我活、至死方休。

因為強調的是「適」而不是「強」,進化論的正確社會學應該更接近一個道家理想中的和諧社會,公權力像大自然一樣創世之後就少干預、自然發展,而這個自然(社會)中的每個生態位(階層),都能自發的找到自己的「適者」之道,做自己的工作、掙自己的錢,活的安心快樂,彼此並不相害。

所以社會達爾文主義,在他們自稱奉為圭臬的「達爾文主義」那裡就錯的荒腔走板了。

再看看社會達爾文主義在社會學上的謬誤——就更離譜了。

盧梭的《社會契約論》之所以偉大,在於它點出了一個重要基石:社會是基於參與社會活動的每個人自願或被迫讓渡出自己的一部分天然權利而構成的。

這個道理用人話來說也就是:如果你是個商人,能夠在一個正常社會中動用自己的商業才能經商賺錢,積累財富,你千萬不要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你能夠這樣賺錢的前提,是這個社會所有公眾對自己「搶劫權」(是的,對自然人來說,搶劫本來也是一種「權利」)的讓渡,因為大多數人都認同了對私有財產的保護是最公平、能讓公眾利益最大化的,所以你才能成為這個環境(社會)中的「適者」。

否則你想想,如果天天有哥們到你店裡去搞「零元購」,或者公權力執行者成天上門吃拿卡要,你有再大的商業才能,那也是白搭。

同理,高考按成績劃線,在今天的中國人看來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你有沒有想過,它其實也是一種所有「遊戲參與者」讓渡自己部分權利之後形成的規則。

為什麼受更優質的高等教育機會是「分高者得之」?而不是大家都去找關係、拼門路、寫推薦信,誰人脈廣誰上?或者按階層劃成分,誰家庭成分好誰上大學?

這並不因為「考分高者上好大學」具有什麼天然的合法性,而是因為大家在試過各種分配方案後發現,以分數去分配這種稀缺資源,是目前最公平、最有效、最符合多數遊戲參與者總體利益的。

這只是一種社會反覆博弈、試錯後形成的理性共識與平衡。

是的,無論學習還是工作、掙錢還是考試,都是一個社會學問題,而社會學有一個基礎常識,是「強者的強大,必須基於弱者的同意」——要保證後者至少不會因為無法忍受自己一無所得而掀桌子。

所以我們經常聽到很多人會站在富豪角度抱怨式的反問:「憑什麼要搞福利?難道富人天生欠窮人的麼?」——

這話其實問到了點子上,如果社會貧富分化到一定程度,富人和整個社會就是「欠」窮人的,他們需要贖買並繼續維持窮人的一種「同意」,說服他們同意按目前的遊戲規則繼續玩下去,而不是掀桌子,讓整個社會契約破底。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海邊的西塞羅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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