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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風:失敗者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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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重要歷史事件的親歷者或目擊者,北島記錄並呈現了這些事件的片段或場景,但這不是簡單的檔案記錄,而是將強烈的情感和反思精神滲透於沉鬱深邃的詩性語言之中,從而把一個個片段和場景與詩人個體的命運串聯起來,彰顯出詩人當時的態度和立場:「這是童謠的北京/不設防的古城/惟有反抗的命運—/讓心握成拳頭/向失敗者們致敬。」(第三章)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門事件是改變北島生命歷程最重要的節點,他在長詩中多處寫到這個事件,時間才過去三十多年,它似乎已經在集體記憶里消失了,但這是一個不該忘記的事件,詩人絕不會忘記,他要向那些「失敗者」表示敬意。

〈歧路行〉還記錄了北島與詩人、作家、漢學家、歷史學家、藝術家等人交往的往事,其中既有他在國內結識的朋友,如顧彬、多多、嚴力、顧城、芒克、趙一凡、高行健、蔡其矯、牛漢、老木、李陀等,也有漂泊海外時結交的世界文壇重量級的人物,如蘇珊·桑塔格、金斯堡、施耐德、薩拉馬戈、帕斯、特朗斯特羅默、阿多尼斯等,與這些人的交往和交流無疑拓展了北島人生經驗的深度和廣度,特別是他在海外流亡期間,與這些重要詩人和作家的交流不僅緩解了他生活的孤寂,也為他的思想認知和寫作理念帶來了很大的變化。他的詩歌不再像地火運行的火山一樣,時刻尋找著突破口噴發,他從為之代言的「我們」之中深入地走進了自我,以更為沉鬱內在的張力去界定自我與他者。當然,這種變化也得益於他通過深入閱讀各國詩人的作品而汲取的養分,北島在詩中提及了一系列他引為精神知己的詩人和作家,如茨維塔耶娃、策蘭、布萊克、洛爾迦、阿波利奈爾、加繆、卡夫卡、聶魯達等。在第九章,詩人自比他崇敬並翻譯過的詩人策蘭,而且還引用了策蘭的〈卡羅那〉其中的詩句「是石頭開花的時候了」:

我是一九四七年的策蘭從布加勒斯特到維也納

穿越邊境蛇頭帶著臭鼬的味道從童年辨認的

北極星領路除了詩稿沒有一紙身份在廢棄的

火車站過夜星光下彎著腰的影子潛行德語才

是母語的敵人是石頭開花的時候了

(第九章)

他的詩歌不再像地火運行的火山一樣,時刻尋找著突破口噴發,他從為之代言的「我們」之中深入地走進了自我,以更為沉鬱內在的張力去界定自我與他者。

一九四七年策蘭從布加勒斯特到逃到維也納,身上沒有任何證件,只有一份詩稿,這樣的逃亡經歷讓曾經漂泊流亡的北島感同身受,他想到自己也成為了策蘭,想到深懷心靈創傷的策蘭以德語寫作時所感受到的「敵意」,就像北島在遠離祖國的環境裡只有母語這「唯一的行李」,他用母語寫作時也應該同樣感受到了「敵意」,但它對一個詩人的寫作來說是多麼重要,或者說,寫詩也是讓「石頭開花」的過程,在石頭堅硬的否定中肯定新生,把不可能變成可能。

北島在長詩中記錄許多他所交往的人,三教九流,形形色色,其中有上述那些作家、詩人和他的朋友,也有素昧平生的普通人。北島的散文寫作已是大家風範,寫人狀物都有自己獨具風格的筆法,平實中見奇崛,特有的調侃、反諷和幽默讓行文變得趣味橫生,給人以強烈的閱讀快感。限於詩歌的形式,詩人在長詩中只能用雕刻刀般的凝練語言去刻畫人物,但在他的勾勒下卻也鮮活生動,令人感受到這些個體生命存在的歷史感和人性的多樣性,比如第二十二章寫到了北京機場負責邊檢的張少校:「張少校生鏽的笑容/齒輪咬緊/為攀登他的一生/而嘴角露出人性的瞬間。」在壁壘森嚴的體制之內,作為一個小小齒輪他只能咬緊龐大的國家機器,但冰冷的制服並沒有扼殺他內心殘存的人性的微光。

北島在歧路上並非獨自行走,他穿越古今,與今人交流,同時不忘追隨古人的足跡,與李白杜甫孔子等人對話。孔子生前被輕辱怠慢,死後被尊為聖人,歷代統治者都喜歡他,而他的《論語》也成為歷朝統治者用來教化萬民的寶典,這是奠定中國人價值觀的根本,如果沒有孔子和《論語》的教化和塑造,今天的我們就不會有這樣的民族性格,但原初的孔子在哪裡?他真正的思想是否曾經被遮蔽,被誤讀,被篡改?當晚年的北島與年近六十的孔子相遇,他看見了孔子與弟子失散的落魄情景,他看見的孔子是一個失敗者的形象:

你年近六十

夕陽下,白髮如筆鋒

歪斜的影子如敗筆

直指東方的故鄉

那些逆光奔跑的孩子

變成象形文字

並逐一練習發聲

(第八章)

「那些逆光奔跑的孩子」,那些「變成象形文字」的孩子在「禮義仁智信忠孝恕悌」的千年訓誡下練習發聲,但如何真正發出自己的聲音?五千年漫長的歷史中,苦難複製著苦難,但苦難又催生了多少根本的改變?縱觀歷史,詩人回憶起曾經追隨杜甫身影的情景,回憶如何「傾聽他詩的心跳」(第十五章),這心跳來自杜甫,來自北島,也來自一個民族的苦恨之心。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今天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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