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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夏提:我為什麼要學漢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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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後悔學了漢語,儘管在東突厥斯坦,流利的漢語並未能改變我的地位,並未能實現我要和漢人平等願望;但通過漢語,我學到了很多知識,對中華帝國的歷史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了解了漢文化的博大精深,認識了很多真正理解自由平等意義的漢人朋友;更重要的是,漢語成了我爭取平等和自由的最有力工具,在和中華帝國大一統分子的針鋒相對中,其實,我早已實現了和他們的平等!

「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中國事務部主任伊利夏提

經常有人問我,你漢語這麼好,怎麼學的?你會維吾爾語嗎?網上更有人經常問,你既然那麼反對中國,為什麼還學漢語,還用漢語?為什麼不用維吾爾語寫;儘管對這些提問我總是一笑了之,但不停地有人問,特別是後一問題,時間長了,我覺得或許應該給個答覆。

今天,我就談談我是如何選擇學習漢語的,又是如何學會漢語的,及學習漢語的目的,算是總結一下自己學習漢語言的經歷,和學習漢語言的動力及目的。

學習漢語,說實話,不是我的選擇,是我父母的選擇,我是被迫學漢語的!

我在過去發表的文章里零星講述過;我本來是在伊犁的曲魯海鄉出生,在那裡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大概是在1970年左右,我開始上維吾爾語小學三年級時,父母突然從哈密來探親,要我跟他們去哈密,去城市上學。

去城市上學,對我,一個在農村長大的孩子誘惑力非常大,儘管我捨不得離開養育我長大的爺爺奶奶,有點戀戀不捨;但好奇心使我跟著父母離開了山清水秀、瓜果飄香的美麗山村曲魯海鄉,經過幾天的馬車、長途班車、火車行程,輾轉來到了哈密鐵路地區。

完全出乎我預料,除了火車使我在到達哈密的最初幾天感到激動之外,哈密鐵路地區一排排蒼白破舊的鐵路平房,高矮不齊、凸顯貧瘠和貧乏的各家自建小院圍牆,塵土飛揚、窄小、坑坑窪窪的路,一年四季都散發著臭味的、每一個十字路口至少一到兩個的開放式廁所;都使我完全對城市失去了興趣,準確點說,是產生了厭惡感。

更甚,哈密鐵路地區幾乎沒有維吾爾人,我家住的那個家屬區,只有兩三家維吾爾人;我不會漢語,因而,被圈在了家裡;在自我感覺被父母欺騙了的幼稚中,我偷偷地給爺爺、奶奶寫了一封信,要他們趕快來拯救我。大概一兩個月後的一個下午,爺爺奶奶突然出現,呆了一周,把我帶回了曲魯海自由天地,我似乎贏得了解放!

然而,好景不長,父母又來了,作為物質誘惑,父母這次帶來了更多的新衣服、糖果、餅乾;又是再三勸說,描繪城市長大的光明未來,告訴我學會了漢語,未來就可以在鐵路上班,高工資、鐵飯碗等等;儘管不太明白高工資、鐵飯碗的意義,但在爺奶、姑舅的勸說下,知道了在鐵路上工作要比在農村修地球好很多;就這樣,在父母糖衣炮彈、美好未來的承諾下,我又跟著他們來到了哈密,但這次,我堅持下來了。

秋季開學,我進入離我家不遠的哈密鐵路子弟第四小學,開始了我的漢語學習;因我當時一句漢語不懂,我被迫從一年級開始從頭再來。

開學初期,我感到非常吃力,除了算數以外,老師講的話我一句聽不懂;和同學也只能通過指手畫腳身體語言進行簡單交流;但我咬牙堅持,功夫不負有心人,很快,大約幾個月後,我開始能聽懂漢語了,到第二學期,我已經開始進入班級前十名了。

我在曲魯海上維吾爾語小學,學的是新文字;當時,曲魯海農村,除了毛語錄外,沒有其他維吾爾語的書;但在哈密上漢語小學,能找到的漢語各類書不少;伴隨對漢語的掌握,我大量閱讀一切能找到的書,這使我對漢語有了更大興趣;一門語言打開一扇窗戶,漢語為我打開了一扇新窗戶。

鐵路,和我後來工作過的兵團一樣,是民族歧視的重災區。做為維吾爾人,父母也好,我們兄妹也好,和其他鐵路上維吾爾人一樣,幾乎每天都在遭遇著各種歧視;這歧視來自老師、同學、街坊鄰里,父母單位的領導、同事;這些些歧視,看似雞毛蒜皮、瑣碎,但對我的成長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最讓我厭惡、也是最無聊,幾乎陪伴了我半生的幾個歧視性問題,是自我出現在班裡,令老師和同學長期耿耿於懷,看似天真卻明顯帶有挑釁性的提問;維吾爾人為什麼不吃豬肉?為什麼維吾爾人名字那麼長?為什麼維吾爾人那麼野蠻?一開始,我還耐心解釋,但發現他們早已有了自己的答案,等我解釋完了,他們還會搬出其帶有侮辱性的編造故事強詞奪理。

更甚,有些同學還故意把有豬肉的食物放到我的課桌上、書包和抽屜里;我向老師反應,老師總是輕描淡寫地說,是孩子不懂事,在和你開玩笑;然後,老師也以半開玩笑的形式說豬肉挺好的,你為什麼不試試呢?沒有辦法,我只好用自己的方式解決——打架;多數時候是我贏,但也有幾次,同學叫來了兄弟朋友,我被圍攻,被打得鼻青臉腫。

越是遭遇歧視,我越想要更好地掌握漢語,成為學校里的佼佼者,但發現,這也成了促發歧視的另一個緣由;每次批評學習差的同學,老師使用最頻繁的語句是:「你們看伊利夏提,一個維族人,各科成績都比你們好;不如一個維吾爾人,你們不感到羞恥嗎?」

在哈密鐵路上學十年,我也見證著父母的艱難,儘管相對於其他維吾爾人,鐵路上維吾爾人的工資稍微高一點,生活好一點;但他們幹著最重的活,掙著最低的工資,每天卻生活在歧視與屈辱中。

記得一天,母親哭著回到家,我問發生了什麼事,父親告訴我,是單位里的漢人欺負辱罵了母親。當時,母親在鐵路小運轉售票,通勤鐵路職工可以憑通勤證免費,但其他人須買票,那天母親碰到了一個極其粗俗的非通勤鐵路職工,不僅拒絕買票,還辱罵要他買票的母親,母親回敬了他兩句,他居然跳起來要打母親。被人拉開後,他一路罵罵咧咧,什麼老維族不知天高地厚呀,不吃豬肉的老維不懂道理呀等等。

每次這樣的事情發生,父母都會很嚴肅地告訴我:「兒子,我希望你好好學習漢語,好好掌握知識,希望你有一天能和他們平起平坐;不像我們,一輩子被欺辱、窩窩囊囊的活著!」眼見這一切,我知道了,父母的期望,不僅僅是要我掌握漢語,在鐵路上工作、弄一份鐵飯碗,而是要能和漢人平等!

儘管當時的我,並沒有確切的搞明白父母期望的平等的意義,但從自身的遭遇和周邊維吾爾人普遍面臨的歧視,認識到必須掌握漢語、掌握現代知識。當時的我,單純以為,維吾爾人所面臨的種種歧視,一方面是父母輩維吾爾人不太懂漢語造成的,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那些鐵路上的普通漢人太無知、太粗俗;因而,只要我努力學習,掌握知識,證明我們維吾爾人不比漢人差,就能改變漢人對我們的看法,實現平等。

我努力學習,不甘人後,不僅成為了班裡的好學生,還以全校前十名的優異成績,考入了初中重點班,然後是進入當時很有名氣的哈密鐵二中尖子班,最終考入大連工學院。

大學畢業後,回到家鄉找工作等分配,父親問我是否願意到鐵路上工作,他可以找他的領導說一說,弟妹也勸我,鐵路工資高、福利多,還可以大家都在哈密;但我堅決地拒絕了,告訴他們上學十年遭遇的各種歧視,鐵路環境的髒、亂、差,早已經使我厭倦了鐵路地區;不,我永遠不想回到鐵路。

然而,沒有想到命運會和我開玩笑,我不幸被分配到石河子,在中國殖民開拓團——兵團的首都當老師。

剛大學畢業的我,以當時的天之驕子之高傲,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使命感,來到石河子當老師;我以為自己漢語流利,又擁有現代知識,憑我的能力應該可以實現平等;卻發現,兵團對維吾爾人及其他非漢民族的歧視,和鐵路比,只能說有過之而無不及,且更陰險、赤裸裸。

在當老師的幾十年中,在和學校領導、同事打交道的過程中,我發現,大部分漢人知識分子對維吾爾人,及其他非漢民族的歧視,更是根深蒂固,且帶有一種狂妄無知的使命感。

這些漢人知識分子的狂妄無知,使他們自我賦予了要啟蒙、開化我們的使命;我們的語言、文化、傳統、信仰,對他們而言都是落後的;因而,他們的使命是要把我們融入『中華文明』,同化我們,使我們成為和他們一樣的漢人,而不是能講漢語的維吾爾人!

記得在和漢人同事經歷了無數次的激烈爭辯後,一位姓王的老師對我說:「伊利夏提老師,過去聽人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維說漢話』。我今天知道了,你們學漢語,就是為了對付我們。」這話,我後來又聽了無數次,有些時候是他們在氣急敗壞中的發泄,有些時候是在理屈詞窮中的嘆息,有些時候則是在滿腔的仇恨中對我的詛咒!

抱著要掌握漢語,學習知識,實現和漢人平起平坐的願望,我寒窗苦讀10年漢語;最終卻發現,我流利的漢語,掌握的知識,卻使我的漢人領導和同事極其不舒服、且憤憤不平,甚至覺得我的敢言和反抗是大逆不道,要除之而後快!

然而,我不後悔學了漢語,儘管在東突厥斯坦,流利的漢語並未能改變我的地位,並未能實現我要和漢人平等願望;但通過漢語,我學到了很多知識,對中華帝國的歷史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了解了漢文化的博大精深,認識了很多真正理解自由平等意義的漢人朋友;更重要的是,漢語成了我爭取平等和自由的最有力工具,在和中華帝國大一統分子的針鋒相對中,其實,我早已實現了和他們的平等!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RFA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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