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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再無蔡元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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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17年1月4日,寒風呼嘯中,一輛馬車停在了北京大學門口。49歲的蔡元培從馬車上下來。道路兩旁,教職工們分立兩側,向新校長鞠躬致敬。蔡元培摘下禮帽,也回敬以深深一躬。

沒有人知道,蔡元培這一鞠躬,不僅徹底改變了北大,還就此拉開了新中國現代大學的帷幕。

當天的報紙上這樣描述說:

「大風雪中來此學界泰斗,如晦霧之時,忽睹一顆明星也。」

後來的事實證明,媒體沒有說錯,蔡元培就是一顆明星,要來照亮探索出路的民族。

他這一生,註定是來改寫歷史的。

02

1868年,蔡元培出生於浙江紹興。他17歲中秀才,23歲中舉人,24歲中進士,26歲做了翰林院編修。就在大家都認為他前途無量時,他卻辭官回老家辦起了學堂。1912年1月,慧眼識珠的孫中山,邀請蔡元培出任中華民國首任教育總長。

當時的教育總長寒酸極了,既沒錢也沒辦公室,教育部一共就三個人:總長、次長和秘書。但辦公室可以寒酸,人才不能缺少,魯迅、許壽裳、王雲五等一群牛人,便是這個時候被蔡元培發現,並請進教育部的。

也正是這群牛人,為中國後來的教育事業做出了巨大貢獻。

其後袁世凱執政,蔡元培不滿其獨裁,斷然辭職。

袁世凱誠意挽留:「我代四萬萬人堅留總長!」

蔡元培不為所動:「元培亦對四萬萬人之代表而辭職!」毫不戀棧,執意要走。

直到袁世凱死後,受黎元洪之邀,蔡元培又才出任北大校長。

其時的北大,烏煙瘴氣,學生多是「官二代」和「富二代」,對讀書毫無興趣,惟於捧戲子、打麻將、吃花酒卻個個內行,樂此不疲。有的紈絝子弟,一年開銷竟然高達5000大洋。

至於校內派系紛爭,彼此互鬥,無休無止,不論學術成就多高的校長,結局都如走馬觀花一般,你方唱罷我登場,終落得灰頭土臉逃離北大。學子們醉生夢死,進北大鍍金,就只為混一紙頂尖學府的文憑,去社會上撈個一官半職。教師則多為走後門進來的不學無術之徒,所謂講課,就是照著講義誦讀一遍。

史學家顧頡剛當時就讀於北大,他記憶中,一些有錢的教師和學生,吃過晚飯,第一件事,就是坐車直奔「八大胡同」的高檔妓院。

當時的學生中還流行一種惡劣風氣,就是所謂「結十兄弟」:十個學生結為異姓兄弟,畢業後各自鑽營,誰的官大,其他九人就到他手下當科長、當秘書。這個官如果是買來的,鑽營費就由十人分攤。

如此北大,哪裡是求學之地,整個就是一座「官僚養成所」。

像這樣的污泥濁水,在別人是避之唯恐不及,深怕玷污了自己的好名聲,而蔡元培卻毅然受命,挺身赴任。

03

1917年1月9日,蔡元培發表了他的就職演說。他以高屋建瓴的氣勢,為大學定位。他說,「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大學不是販賣畢業證的機關,也不是灌輸固定知識的機關,而是研究學理的機關。」

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庸庸碌碌混文憑、混日子的時代結束了。

他首先將整頓的目標,指向了師資隊伍,不拘一格招攬人才。

聽說陳獨秀住在北京正陽門西河沿胡同,他三顧茅廬,聘請陳獨秀來北大做文科學長,一次請不來,就隔天跑一次,半月後,陳獨秀說:好吧,我去。

一個23歲的青年梁漱溟,將自己寫的一本哲學書稿寄給蔡元培,希望得到賞識,讓他能進北大讀書。蔡元培讀後回信說:「你可以到北大教授印度哲學。」梁漱溟說:「我只有中學學歷。」蔡元培找來梁漱溟徹夜長談,鼓勵他說:「你固然不甚懂得印度哲學,但我也沒有發現別的人比你更精通。我認定你是一個搞哲學的人才,你就大膽地干吧!」梁漱溟原本想進北大求學,沒想到竟然成了北大教師。

其餘如胡適、魯迅、周作人、錢玄同等,也都陸續被蔡元培用各種方式請來北大擔任教職。

與此同時,對於學校中不合格的教師,則毫不客氣,全部辭退。

有三個英國教員,被解聘後托英國公使朱爾典來學校說情,結果碰了一鼻子灰。朱爾典找到總統黎元洪,黎讓外交總長伍廷芳出面轉圜,伍寫信勸蔡元培收回成命。蔡元培回覆說:本校辭退教員全是按照規矩辦事,絲毫沒有什麼不妥;要是對方想打官司,那就悉聽尊便。對方自知理虧,也就知難而退。那段時間,蔡元培還連續辭退了好幾個走後門進來的外籍教師。

04

蔡元培的敢作敢當,也表現在他的敢為天下先。1920年,蔡元培做出一項決定:招收女生。開啟了中國大學教育男女同校的帷幕。有人問:「兼收女生是新法,為何不先請教育部核准?」蔡元培答道:「教育部大學令,並無專收男生的規定。」

無規定的事情自然可以嘗試去做,而有規定的事情則必須遵守。北大曾經發生過一起「講義風波」。有段時間,教育部拖欠了北大好幾個月的工資,教師們生活拮据,難以為繼。為解決溫飽問題,教授評議會決定向學生徵收少許講義費。

數百名學生為此群情激憤,拒絕繳納,包圍了紅樓,衝擊校長室。一向溫和的蔡元培被激怒了,怒吼道:「你們鬧什麼,這是教授評議會做出的決定,我是校長,我負責!」有的學生被震住了,但仍有學生不依不饒。蔡元培怒不可遏,擼起袖子說:「誰敢違背教授評議會的決定,我跟你們決鬥!」學生們被其氣勢所懾,紛紛散去。

就是這樣一個蔡元培,使北大不但成為中國最自由的大學,也成為了中國最規範的大學。

在這樣一所大學裡,蔡元培提倡兼容並包,思想自由,聘請教授,只問真才實學,從不問個人的政治主張。故而,他雖然倡導革命,但仍然聘帝制派的劉師培講授「中古文學史」,請復辟派的辜鴻銘教「英國文學」。

胡適、錢玄同提倡白話文學,黃侃、劉師培維護古文學。蔡元培讓他們各行其道,傳播自己的主張。

黃侃講課時,常常攻擊白話文:如果胡適太太死了,其家人電報必云:你的太太死了!趕快回來啊!長達11字。而文言僅需四字——「妻喪速歸」。

那邊廂胡適聽聞後,也針鋒相對予以回擊。胡適在課堂上講道:前幾天,行政院有位朋友給我發信,邀我去行政院做秘書,我拒絕了。同學們如有興趣,可用文言文代我草擬一則電文。接下來,胡適從學生所寫電文中選了一則字數最少的——「才學疏淺,恐難勝任,恕不從命」。僅12個字,也足夠言簡意賅了。但胡適卻說:「我的白話電文就5字:幹不了,謝謝。」

王寵惠信奉三民主義,李大釗、陳獨秀信奉共產主義,李石曾信奉無政府主義,辜鴻銘憧憬君主立憲。蔡元培讓他們一概各抒己見,和平共處。

05

在北大校園,社會流行多少學派,北大師生中就湧現多少分支;中國有多少黨派,北大師生中就有多少團體。在蔡元培的觀念中,只要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就讓他們並存,令學生有自由選擇的餘地。這種包容不同思維方式和學術追求的氛圍,在北大歷史上、甚至在中國歷史上都是空前絕後的。

更難能可貴者,是蔡元培自身,就是這樣一個胸懷大度的實踐者。

1917年,蔡元培出版了《石頭記索隱》,認為《紅樓夢》是一部「政治小說」。胡適覺得蔡元培的索隱牽強附會,準備以《四松堂集》為依據,推翻蔡元培的觀點。不料此書四處尋找不得,正在焦急無奈之時,蔡元培托人找到此書,親自送上門來。

如此光明磊落的胸襟,此等毫無芥蒂的雅量,惟蔡元培一人而已。

身處這樣的環境,北大如何不大師輩出?北大學術焉得不碩果纍纍?正是蔡元培的以身垂範,塑造了名揚千古的北大精神:思想自由,兼容並包。

非但如此,蔡元培留給後世的,還有教授治校的管理體制。他說:「要使學校按既定方針辦下去,不受校長一人去留的牽涉,就要建立以教授為中心的教授治校體制。這樣,即使校長走了,學校也不會亂。」

具體辦法,就是「每五名教授中選舉一名評議員組成評議會,評議會為全校最高立法機構和權力機構,凡學校重大事務都必須經過評議會審核通過。」

如此不貪權不要權,把管理權讓渡給教職工,天下有幾?全國第一學府,不設副校長,辦公室只設一秘書,天下有幾?

蔡元培一生,歷任教育總長、北大校長、中央研究院院長等職。在一般人看來,不說腰纏萬貫,也當衣食無憂,不缺錢財。他兒子蔡懷新回憶說,蔡元培做北大校長時的月薪,每月為800大洋。這在當時的北京買房,是一點沒有問題的。但蔡先生為官清廉,不治家產,無論居官何處,都是租房居住。他收入固然不少,但支出也多,除購買中外圖書典籍外,多用來捐助公益事業,接濟有困難的親友和學生。他有不少社會兼職,多數都是掛職不取報酬,有時甚至還要捐資贊助。

06

1940年3月5日早晨,蔡元培忽然口吐鮮血,倒地昏厥。兩天後,在香港醫院病逝。

蔡元培操勞一生,也清貧一生,死後房無一間,地無一寸。不僅欠下醫院千餘元的醫藥費,就連入殮時的棺木,都是商務印書館的王雲五代籌的。其清貧之狀令人落淚。

1977年,詩人余光中特意到香港祭拜蔡墓,幾經周折,才在一處華人公墓內找到蔡先生的墓地。因多年無人照顧,蔡墓已被荒草湮沒。余光中心中一酸,頓時淚灑衣襟。

蔡元培以一人之力,領導一所大學,讓一個時代乃至一個民族的教育,發生巨變。在他之後,這樣的校長,已經不可能再有了。

這個健忘的世界,有時真的讓人懷疑,先驅者值不值得付出。

2020-12-12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青衣仙子的一維空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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