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現在還每天跑步上下班，每個月500公里，是中國企業家裡跑得最快的！」
這是一兆韋德創始人金宇晴曾在媒體前說的話。今年初，這句話變成了「雖然我是企業家裡跑得最快的，但我絕對不會跑」。
但8月22日，金宇晴的社交媒體帳號被清空。此後，很多人開始無法聯繫上他，能夠聯繫上他的人，不認為他已經跑路，但也表示：他可能已經不在國內了。
一、人去樓空
上海，黃浦區河南中路1號，立著一幢時尚氣派的全玻璃外牆辦公大樓。
此處不遠，就是外灘。
在如此黃金地段「有樓」，彰顯著主人的實力。
然而從8月起，大樓依舊，卻陸續有媒體爆料，樓內的工作人員已只有20人左右，除大廳外大部分區域都關著燈，電梯也因為拖欠物業費而停運。
這就是2019年營收登頂全國第一的健身房，一兆韋德的總部，也是它最後的堡壘。
3個月前，老闆金宇晴在社交媒體上的餘音依然震耳。
他站在自家600平的豪宅中間，對著鏡頭拍胸脯，手裡還拿著一個包子（該視頻目前已被金宇晴刪除）：
「現在是遇到了些資金問題，但不要怕，我以前是軍人，不會跑的，已經開始賣房了，這是我在這裡的最後一頓早餐。」
在此之前，一兆韋德也一直保持高調的努力，營造積極自救的形象。
先是否認網上蓋紅章的因「經營不善資金鍊斷裂」將向顧客退費的文件；又宣稱，已經融到了1.15億，將致力於疫情後的門店營運。
即使在健身教練、會員多方討伐下，勉強承認了資金問題，它也保持著雪山崩塌前的威嚴，發布公告稱「將在上海浙江商會的大力推動下，重組一兆韋德」。
短時間內，這一通操作，曾給一兆韋德帶來新的氣象。傳言中要來接盤的浙商財團，甚至公布了雙方重組新公司的方案：浙商財團持股約80%，一兆韋德方面持股20%。
原本加速離職的員工，放緩了離職步伐，新推出的月卡、季卡、一年卡和兩年卡，取代長期卡，受到歡迎。
但回血僅局限在小範圍，大部分地區的一兆韋德健身房，仍舊一地雞毛。
廣州，多家一兆韋德自2023年起一直閉店，「受復陽影響」「門店裝修」「門店故障等理由」輪番被貼在店外的大玻璃門上。
北京，各區關店的一兆韋德由客戶們自發組織起維權群，僅僅一個群，儲值但未使用的金額就高達上百萬。
望京的一兆韋德第三分公司，因拖欠水電費和租金，已被北京市朝陽區市場監督管理局列入經營異常名錄；
其他地區的門店，如北京西單店、鳳凰城店等，幾經易主，店鋪名字一個月內更換2-3個，連環套娃之後，再也沒有了一兆韋德的蹤跡。
曾經辦卡的用戶，只能攥著已儲值的健身卡，拿不出錢，用不了卡，被隔在新店的門口，默默嘆息。
大批的健身教練，幾個月收不到工資。上海有教練透露，最近一次發工資是3月份，金額2590元，正好卡在上海最低工資標準上。
8月底，一些內部人員發現，再也無法聯繫金宇晴了，其社交媒體帳號也已被全部清空。
金宇晴曾經的抖音帳號界面
公司總部成了狼狽的現場，無法繼續健身的會員，時不時來鬧一下，摔壞不少辦公用品，嚇得一部分員工不敢來上班，自動居家辦公。
更有離職員工，用貼在大門上的「催薪貼」表明態度。
上海證券報記者曾在此期間聯繫到一兆韋德相關負責人，確認金宇晴是否「跑路」，得到的回答也是：金宇晴沒有失聯，一直在積極與地方政府、浙商財團等交易方保持溝通。
該負責人透露，金宇晴已抵押並變賣了一棟別墅，獲得3000多萬元資金，並且打入了公司的共管帳戶，支付了所欠員工的工資、養老金、公積金的費用。
但這位負責人也表示，金宇晴目前可能已經不在國內了。
根據《2019中國健身行業數據報告》，曾經的一兆韋德，截止2019年12月，在全國共有132家門店，預估總體年營業額達到19-20億元，在兩年內都是全國第一。
直到現在，一兆韋德也擁有130萬用戶，是行業的金字招牌和健身連鎖業最後的體面，為什麼如今也會走到這步？
二、運動本身就是產品
1987年，國家體委在北京舉辦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健美賽。賽事範圍原本僅局限於專業隊的舉重教練，卻沒想到群眾熱情高漲，比賽當天觀眾密密匝匝地擠滿了工人體育場。
這場面不僅出乎了舉辦方的意料，也讓從美國遠道而來做評委的時任國際健聯主席本·韋德大為震驚。
中國人的熱情，就是市場。
韋德留了下來，開辦了「韋德健身學院」。韋德，從此和健身聯繫到一起，深入國人心智，並在相當時間內，都透著一股洋氣的高端味兒。
也是韋德，改變了金宇晴的命運。
金宇晴18歲到上海當兵，退伍後在銀行做過保全，在保齡球館打過工，從小就因為父親離世做過諸如賣冰糕等營生的他，對做生意有天生的嚮往，一直在尋找機會。
一段時間後，他發現一個風口——與健身配套的營養品，並且向朋友借了一個鑽戒當掉，用換來的8.5萬元本金，啟動了生意，不久就賺到了10來萬元的利潤。
也就在做營養品買賣的過程中，金宇晴在一場講座中聽到了韋德先生的大名，以及韋德先生的生意，然後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可以做一盤新生意：
國內健身房更像是把小廣場的運動器械堆在屋子裡，和美國的健身房差別頗大，如果能把美國健身房模式複製到國內，一定會有市場。
80年代國內健身房照片
金宇晴並不認識韋德，但他想到就做到：先是找上門與韋德公司合作，進口了大批優質健身器材，然後通過韋德健身學院接觸到韋德本人，並簽署了合作協議。
拉完韋德的手之後，金宇晴轉身以「韋德高足」的身份，開始了新的創業：
於2001年的10月12日成立了一兆韋德。名字中的韋德，就是健身大師韋德，一兆則是10的12次方，同時也寓意：「為了會員10分的滿意，我們要付出12分的努力」。
公司成立後，金宇晴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開店，而是贊助全國殘疾人運動會，打響名頭，同時也不斷亮出自己的一身肌肉，打造「特種兵」健身創業的個人IP。
名氣漸起之後，他才在上海滬東文化宮，開辦了第一家一兆韋德。
第一步走起來最難。
因為器械、租金都很高，家底不足的一兆韋德很快就陷入資金流短缺的狀態里。
為了解困，金宇晴想了一個辦法，把原本的月卡、季卡、年卡，延長為三年卡、五年卡、十年卡和終身會員卡。讓會員一次交費就動輒上萬、最高可達30萬不等，也從此開創了中國健身卡長期預付模式的先河。
在這個模式下，用戶花今天的錢，買明天的服務，企業則可以預支明天的收入，進行今天的周轉，一兆韋德的資本壓力迅速得以緩解，很快走上了兇猛擴張之路。
而且，高舉高打。
別人把健身房選址放在生活區域，小區等附近，金宇晴卻盯上了CBD和辦公大樓。
透明的落地窗，閃耀明亮的燈光，一排整齊的跑步機，身穿貼身運動裝，化著精緻妝容的白領……讓越來越多人成了一兆韋德的會員，也源源不斷地支撐著它的持續綻放。
高速成長中的金宇晴，還對自己的商業模式給出新定義：
「運動本身就是產品」。
北京申奧成功之後，舉國運動熱情高漲，居民生活水平提高，對健康需求也不斷加大，大多數人眼裡，健身總是與成功緊緊相連，這些也都構成了一兆韋德擴張的時代情緒大背景。
而且，從現實經營角度看，金宇晴也是真誠地在做好這件事，一兆韋德的用戶體驗，從硬體到軟體，都在力爭一流，做到極致。
一兆韋德是中國第一個開放空氣淨化系統的健身房，因為金宇晴要讓健身房每一個角落，都有新鮮空氣。
場館的大小，功能的多樣性，也在大幅度提升。
比如2007年的黃浦城市一兆韋德會所，占地面積達3萬餘平，除健身、游泳，還囊括了籃球、網球等項目。
藉此項目，金宇晴也在此升級著事業雄心——向「一站式休閒」發展。
2008年，一兆韋德作為世博村未來健身館的營運商，為場館設計了露天泳池、新風系統、微循環水系統、空氣淨化系統等，在沐浴露等細節上，也極盡高端，用的是昂貴的草本精華。
一兆韋德不停地吸引新中產消費時，金總身邊，也逐漸「往來無白丁」。
錄製活動，接受採訪，與阿里體育合作，布局「大健康」宏偉藍圖，開辦阿里體育韋德健身學院，倡導「不是健身，是生命」的理念等。
金宇晴（右一）
2020年，一兆韋德迎來高光時刻，累計會員達到100萬，全國門店每天服務總人數超過50000次，成為當之無愧的健身龍頭。
也就在此時，一些細微的裂痕，顯示這家風光無限的行業霸主，正在慢慢變壞。
三、擋不住的兵敗
不少會員都表示，其所在門店閉館前的徵兆，是2020年初開始的：泳池長時間關閉。
一兆韋德給出的解釋是，泳池會加速病毒擴散。
但現在回頭看，其更大原因可能是經營成本高企，一兆韋德入不敷出，開始了降本續命。
後來，有會員在網上分析，這是檢驗一個地區一兆韋德資金是否正常的「信號」，一旦一家店泳池封閉，下一步就是整個店的徹底關門或者易主。
實體店過得不好，多半都會聊起疫情，金宇晴在短視頻里，也曾訴苦那三年的艱難：
光是營運目前的門店就花了22億，其中人員成本占了60%。就算最近更改卡面，開始銷售年卡，但其中50%要給預售團隊，剩下50%留做門店裝修、器材採購用，生意依然艱難運行。
但就一兆韋德來說，疫情是原因之一，但卻不是全部。
2020年，一個做線下潮流健身艙的企業，開通了線上直播健身課，當月付費用戶抵達了40萬人。比用戶激增更可怕的是，這個名為超級猩猩的健身品牌，顛覆了健身行業持續多年的資金周轉模式。
在超級猩猩的線下店，銷售長期限健身卡的傳統模式被取消，代之的是單節課程（團課/私教課）的銷售。在主要營收的團課里，健身室不再有不厭其煩推銷各種卡的銷售人員，用戶只需掃一個小程序碼，就可以按需「練一節課，買一節課」。
超級猩猩之後，樂刻、Keepland都延續了類似的模式。
新模式加速發展的另一邊，傳統預付卡式的連鎖健身業，風險與弊端則加速凸顯。一是幾乎每隔一段時間，每個白領職場人身邊，都有健身房跑路、關閉、會員卡打水漂的新聞；另外，也有越來越多人發現，辦了卡也並不能加強自律，沒有時間去執行，辦了也白辦。
一邊是新模式對舊模式的摧毀，一邊是舊模式的自我崩壞，兩股力量綜合，最終讓長期拉新錢還舊債的健身連鎖迎來大洗牌，也把一兆韋德這類大型機構推到了懸崖峭壁。
根據中國健美協會《2022年中國健身行業數據報告》，2022年全國商業健身房倒閉總數約為9751家，倒閉率10.39%，相當於每10家健身房，就有一家倒閉。
作為行業信心標誌的一兆韋德如果最終崩盤，整個連鎖健身房恐怕還會有更大的連鎖反應。
2023年上半年，全國消協組織受理投訴情況統計，「文化娛樂體育服務類」的投訴數量共計26035次，在幾大類中排名第四，商業健身房是被投訴最多的領域之一。
2019年金宇晴接受採訪時，有記者問，經營一家健身房最重要的是什麼，他略一沉吟回覆：「是美元」。
此時的他，似乎已經感受到一定的危機，但攤子已經鋪到那麼大，回頭太難，所以也就只好一邊接著奏樂，接著舞，一邊邊打邊撤，縫縫補補。
2020年，一兆韋德還曾獲得銀行總計數億元貸款，回血之後，金宇晴對外依舊努力保持著優秀企業家的身份：組織「百人公益騎行，助力老兵回家」，在上半年募捐2700萬元。
直到徹底爆雷後，金宇晴也都還在努力挽回，甚至還在重組公告中搬出黑科技，要致力打造「元宇宙全民健身品牌」。
如今，全網辦了一兆韋德健身卡的人，都在等「號稱絕不離場、有可能成為下一個羅永浩」的金宇晴一個消息。
但那個努力的身影，至今也沒有公開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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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中國健身產業三十年》華商韜略
[2]《會員退款無門，員工仍被欠薪...一兆韋德風波持續》第一財經
[3]《用12分的努力，做體育產業領跑者——訪一兆韋德董事長金宇晴》上海寧波商會
[4]《充了幾千幾萬元，卻進不了門…京滬大量客戶被套健身房，老闆說「絕不跑路」，員工說「聯繫不上高管」》每日經濟新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