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看書，我發現對於老舍這個人，我們或多或少都充滿了誤解。
我們總覺得他是一個不會寫「金句」的普通作家，每天除了養貓就是養花，一出生就六十多歲。
我們總覺得他私生活平順，和妻兒平淡地過了35年。
其實他身上故事挺多，是個挺複雜的人。
對大眾來說，他是現代文學家、編劇、語言大師。
私底下，他討厭男權，反對婚內暴力，拒絕喪偶式育兒，在女人面前有強烈的求生欲。他是那個年代的人類高質量男性。
同時，他也是一個搞外遇的丈夫，一個把好牌打得稀爛的婚姻經營者。
他深信人間最值得，卻最終拋棄了人間；他最愛北京的秋天，他死在北京的秋天。
他的人生，低開高走，困頓終局，他的家庭生活，平順開端，狗血高潮，淒涼收場。
秋日聊老舍，掛一漏萬：一個失敗的中國男德標兵。
01. 優質基因性情溫厚
在成長為一個男德標兵的過程中，老舍的原生家庭為他加了很多分。
官方說，1899年2月3日，老捨生於北京。他家的基因相當不錯。
老舍的母親，是個相當有涵養、有智慧的體面旗人。老舍在自傳體小說《正紅旗下》中提過「母親」：「到了五十歲左右還是那麼乾淨體面，倒仿佛她一點苦也沒受過似的。」
《正紅旗下》手稿
他還說，母親身量不高，可是因為舉止大方，並不顯出矮小，總是非常恬靜，有一股正氣。她聰明，精通各種居家技能，刮痧、剃頭、絞臉、洗三……又樂於助人，街坊鄰居都喜歡她。
老舍堅信，大姐是母親的翻版。他書里的大姐，是個「極漂亮的小媳婦」：
「眉清目秀，小長臉，尖尖的下頦像個白蓮花瓣似的。」
大姐漂亮，教養也好：不寬的腰板總挺得很直，亭亭玉立。
《正紅旗下》手稿
他們一家人常年被霸道的姑母欺負，家裡的氣氛總是壓抑。老舍的父親是個長臉的騎兵，不敢替妻兒出頭，又早早陣亡在八國聯軍攻打北京城的戰爭中，是個模糊的人。
老舍在艱苦的環境中長大，遺傳了母親的聰慧，也學得和母親一樣恬淡、堅毅。他9歲入私塾，暴露學霸屬性，25歲留英，27歲寫小說成名，慢慢長成了胸有丘壑、正直沉穩、敏感寡言的文藝青年。
未婚的老舍，基本符合人類高質量男性的標準。
這樣的人，會有女孩子喜歡，也會有喜歡的女孩子。
02. 遺憾初戀永生難忘
江湖人說，老舍的初戀，藏在他的字裡行間。最貼近的形象，是小說《微神》中的女主。
老舍筆耕一生，《微神》是唯一一個純愛故事：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互相愛慕，可是男孩長大要遠走南洋。女孩的父親抽大煙，沒等男孩回鄉，就讓女孩嫁給了一個闊少爺。
闊少爺不靠譜，女孩離開，終於淪為暗娼，自盡。
她留下遺言：「你回來遲了，我別再死遲了。我再晚死一會，便連住在你心中的希望也沒有了。
《駱駝祥子》中淪為暗娼的小福子
老舍也曾留洋，不知是否因為留學耽誤了戀愛。大家只知道，他把初戀看得極重：
「初戀是青春的第一朵花，不能隨便擲棄。」
「時隔多年，依然能燒明流水遠山，照明春花秋葉。」
對於一個溫厚、深沉、執著的男人來說，悽美遺憾的初戀是有毒的執念，藕斷絲連，綿延萬里。為「好男人變壞」埋下伏筆。
《月牙兒》中淪為暗娼的女主
03. 成家立業順風順水
老舍正式成為男德標兵，從結婚開始。
1930年，胡絜青在北京師範大學念中文系，擅繪畫。老舍留學歸國，小有名氣。
語言學家羅常培先生暗中牽線，給這對年輕男女製造了無數見面的機會。兩人交流多了，有了愛情。
32歲中文系海龜青年才俊，事業上升期，性格好品貌佳，配小6歲的藝術系青春美女，聽起來賊登對，賊浪漫。
其實也沒有。
老舍在書里寫過，他之所以結婚晚，就是因為怕麻煩。母親不斷催婚，他才認真考慮這件事。
戀愛時，他的態度很嚴謹，認真分析「發展親密關係可能性」，還把想法寫成情書：
「你我都是滿族人，生活習慣一樣。你很好學，我對外國名著、外國地理、歷史、文學史也很了解，彼此有共同語言，能生活到一起。」
幸好當初沒有電腦，要不然他敢做個Excel。
他實在不是個有情趣的戀人，但是，他對待婚姻極其認真。他告訴胡絜青：「我沒有歐洲人的習慣，出去時，夫人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跟著打傘，我不干。如果心裡有氣，回家就打太太我也不干。我願建立一個互相友愛、和和睦睦的家庭。」
嫁給老舍，如同嫁給程式設計師，穩穩的。
老舍夫婦結婚照
1931年夏天，胡絜青畢業，二人結婚。婚後第二天，老舍立下flag：「咱們要和睦相處，決不能吵架拌嘴。」
他們的婚姻安穩美滿。胡絜青生養孩子、教書，里外一把好手；老舍喜歡花，妻子就陪著他侍弄了滿院子的花草，常常為搬花盆累得滿身大汗；老舍總是有很多朋友要招待，胡絜青沒完沒了地幫著操持飯菜。
汪曾祺回味過：「老舍夫人胡絜青同志善做「芥末墩」，我以為是天下第一。」
還有：「北京見過的最好的菊花是在老舍先生家裡。」
賢妻良母、夫唱婦隨，胡絜青做到了，尊重妻子，求生欲強，老舍也做到了。
他對太太，甚至是有點「怕」的。他在文章里寫：「完全不怕太太的人不易發財，真的！」還頗為得意地勸未婚男性，娶個賢妻良母，才能婚姻幸福。
幸福的家庭都一樣，好男人、好女人、好孩子，老舍對妻子好，對孩子更好。
04. 父愛如山絕不滑坡
老舍極其看重孩子，並且有獨特的教育理念。
一百年前的男人活得毫不自覺，老舍非常看得清這點。他在小說《我這一輩子》裡寫過：「生兒養女，做丈夫的有什麼功勞呢！趕上高興，男子把娃娃抱起來，耍吧一回，其餘的苦處全是女人的。」
他盡力陪伴孩子，讓女兒在他的稿子上塗鴉，和兒子一起看英國繪本，念兒歌「大鼻子叼著菸袋鍋」，大家一起編「大兔子的故事」。
身為天才，他反對雞娃。舒家的孩子，6歲之前只勞動身體，不勞動腦子。他告訴妻子：「我願自己的兒女能以血汗掙飯吃，一個誠實的車夫或工人一定強於一個貪官污吏。」
他對孩子們最大的期待，就是「身體健康，長大後當個普通勞動者」。
小女兒舒立回憶，小學四年級一次考珠算，她才得了四十分。父親知道後安慰她：「我小的時候算術學不會，考試時壓根兒算不上來，盡撿別人的廢卷子，簽上自己的名字。」
舒立破涕為笑，自此認定父親是學渣，誤會了好多年。
舒家四個孩子，分別被父親取名濟、乙、雨、立，一個比一個筆劃少。老舍怕名字太複雜，孩子不會寫，總挑最簡單的字。作為父親，他不願孩子因他的期待而背上任何包袱，只想他們活得獨立、真實。
也許，他是當年人間最清醒的父親。
05. 人到中年背叛家庭
老舍的粉絲們很難相信，自己的idol會背叛家庭。
他是那麼冷靜、善良、熱愛孩子、敬重妻子，在婚姻的前期，他表現得那麼完美，他合該與妻子地老天荒，活成另一對錢鍾書和楊絳。
可他還是叛了。
1937年，中日全面開戰，老舍一個人去了武漢，認識了才女趙清閣。
老舍說，那是一個「瘦弱卻十分勇敢的女子」，文學天賦極高，初中畢業，就帶著4塊銀元逃出了封建地主家庭，典型的亂世佳人。
在武漢，趙清閣加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成了老舍的秘書。兩人日日相對，漸生情愫。
1937年，距離辜鴻銘宣揚「一個茶壺就該配好幾個茶杯，一夫多妻就是正理」的年代，並沒過太多年，很多人默認男人可以娶小。在社會環境的寬容下，老舍和趙清閣公開雙宿雙棲。
他們是情人，也是戰友。武漢局勢緊張後，他們轉移到重慶，共同創作劇本，並肩作戰。
或許趙清閣的樣子重合了老舍初戀的影子，或許老舍只是因為中年危機、因為寂寞。總之，他犯了一個「普通男人可能會犯的錯誤」，在妻兒心中，人設徹底崩壞。
06. 倫理劇情逐漸狗血
老舍的情感故事，最終走向狗血倫理劇的俗套。或許這世間搞外遇的男人，都要走這套流程。
首先，就是大房拍門。
1943年，老舍外遇的消息傳進了胡絜青的耳朵。這個吃瓜群眾心中溫婉賢惠的、甚至帶著點軟弱的女子，豪橫起來了。
頂著連天的炮火，胡絜青帶著幾個年幼的孩子，輾轉50多天，殺去了重慶。
第二幕，男人逃避。
1943年10月28日，胡帶著孩子抵達重慶。老舍不見，故事主線停止推進，整整20天。
第三幕，狂秀恩愛。
趙清閣得知老舍妻子追來重慶，非常尷尬，逃到了上海，沒想到，老舍也跟到了上海，緊接著，老舍的所有家眷也跟到了上海。
對於這一幕，趙清閣後來在自傳體小說《落葉無限愁》裡寫得很細：「相思使教授失常，使他發狂，使他不暇顧及名譽地位，不暇顧及妻的吵鬧，和孩子們的哀。他把錢留給妻子，吻別孩子，離開了重慶。」
太浪漫了。
對於兩人的愛，她寫得更細：「這概念便是至尊的愛，一種超過了上帝的力量，至尊的靈魂的愛！它仿佛一股清風，吹散了千頭萬緒的現實生活中的糾紛；又仿佛一溪流水，沖淡了常常苦惱著他的那些理性上的矛盾；更仿佛一枝火炬，燃燒起埋葬了許久的熱情，而導引著勇敢的他邁向詩一般境界；夢一般的宇宙！」
就沖這文筆，胡絜青也能氣死。
關鍵是，故事還有第四幕，藕斷絲連。
在胡的壓力下，趙清閣選擇和老舍分手。
老舍回歸家庭，但並未死心。
1946年，他找趙清閣複合，後路已經想好——在馬尼拉買房子，私奔。當時，趙清閣32歲，她拒絕了。原話是「各據一城，永不相見」。
可是直到47歲，她還收到老舍的生日禮物——一副對聯：
清流笛韻微添醉
催閣花香勤著書
文中暗嵌「清閣」二字，私人訂製，用心良苦。
面對這長達二十幾年的深情，電視劇往往會給正妻一個特寫——眼神犀利，深藏怨恨。
事實上，正妻的眼神無人看到，她把這件事埋得很深。
民國最犀利刻薄、懂女人心的人是張愛玲，如果她知道了老舍的故事，會不會這樣評論：「男人，若是一開始便胡天胡地，至多得一個風流的評語，可若是一開始溫柔備至，忠實不二，而後卻三心二意，那便是可恨了。若是這男人三心二意後又回了家，那在妻子心中，簡直就是最失敗的混帳。」
07. 真相如何無從得知
老舍的八卦故事，結局十分潦草，如同他結束生命的方式。
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了，老舍的妻子是個極豪橫的女子，她絕不會擺出「你若無情我便休」的灑脫。
那她對丈夫的過錯，想必也不會輕易揭過。
縱觀老捨生命的最後二十年，家庭的影響似乎毫無痕跡。他寫書、講學、當官、停筆，每一步都被時代的風推著走。
他留下許多關於家庭生活的照片，上面寫滿到了平淡的幸福。
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年，很多事情露出一些端倪。
他想參加革命宣傳，不被批准。後來大難臨頭，備受煎熬。
關鍵時刻，有人向組織揭發他當年和地主家的小姐搞外遇，內容細緻，情節惡劣，使他的境況雪上加霜。
他想找人說說心裡話，講講對實事的看法，找的是舒乙和舒雨兩兄妹。
他滿身傷痛地煎熬了好些日子。在生命的最後一天，他特意把三歲的小孫女叫出來，對她說：「小月，跟爺爺說再見。」
1966年1月，老舍和孫女
那樣的情況下，卻沒人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勁。
據說，他還把家裡所有人都支了出去。即便如此，沒有人多問一句，沒有人懷疑什麼。
1966年8月24日，老舍在太平湖邊坐了一整天。入夜，他走進湖中。
如果這是一部電影，男主走向湖心的背影，可以拍一個長鏡頭，暗示著無盡的遺憾，以及一些冥冥之中的因果。
一代文壇巨匠，以如此方式結束一生。對於所有人來說，這是巨星的隕落，無限的可惜，永恆的懷念。
而對於他背叛過的女人、家庭來說，這是一種被動的恩怨了結，哭罷，還要一聲長嘆，給這段令人遺憾的情仇加一個悲涼的註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