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鉤沉 > 正文

梁再冰:我對母親林徽因的去世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媽媽親手為我的孩子縫製衣物

無論媽媽病得多麼重,我從來沒有想到她會離開我們。雖然我知道她的身體已經越來越成為她的一個負擔。抗戰時期,她的病基本沒有得到有效治療。李莊既沒有電,也沒有自來水,沒有條件做透視檢查,也沒有肺病的特效藥。那時候家裡很窮,物價天天上漲,爹爹營造學社經費沒有來源,幾乎都活不下去了,更沒有辦法吃營養品——我記得曾經有一位朋友送給她一罐奶粉,小小的一罐,簡直就像金粉一樣珍貴。抗戰勝利初期,媽媽雖然因做了腎切除手術,稍有所好轉,但是畢竟已經病得太厲害了。

1943年,在李莊重病的林徽因

解放初期,因為清華的教工住宅沒有暖氣,冬天要靠燒煤爐來度過,病弱的媽媽又格外怕冷,家中必須要生三四個約半人多高的大爐子,全靠爹爹添火管理。繁重的工作和家務勞動,讓爹爹的身體也漸漸扛不住了,後來組織上便安排他們搬到城裡,在西單附近一處小院住,條件稍好一些。整個小院雖然有暖氣,但是燒起來非常熱,不燒又非常冷,很難控制,結果住在那個小院裡,媽媽的感冒和病狀反而更嚴重了。

1950年代初,林徽因與梁思成在清華大學新林院

1953年夏天,我結婚了。1954年,爹爹媽媽住在這個小院子,那時我剛剛懷孕。一天,我去小院看他們,媽媽忽然從床下拖出一隻白瓷大盆,說是她給我的孩子準備的,裡面有一大摞她親手縫製的嬰兒小被子和小衣服,她拉著我的手氣喘吁吁地說,希望我能喜歡她的手藝。母親為我準備的這些,我一直用到了第三個孩子出生。

1955年,我的第一個孩子(兒子)即將出生時,媽媽住進了同仁醫院。因照顧病重的媽媽,爹爹的身體也垮了,同時也住在這個醫院。兩人的病房相鄰,爹爹可以直接穿過一扇門走進媽媽的病房。媽媽住院前一再叮囑我產後要搬回我們的新家——清華勝因院12號去度產假。她說外婆還在清華,家裡還有保姆,可以給我做些飯,這樣她才能放心。

林徽因與女兒在頤和園

■從沒見過爹爹如此流淚

我在孩子滿月後立即趕到醫院去看她。一個多月未見,我一見到媽媽,立即從她的臉色上感到,她快要離開我們了。雖然我一直知道她的身體已經越來越成為她的負擔,但她是這樣一個「活跳跳」的人,我始終無法將她同「死」聯繫起來,直到那一刻。

1949年3月,梁再冰南下前與父母合影

這種感覺使我戰慄。深深的自責與後悔情緒頓時籠罩在我的心頭:為什麼我沒有早點注意到她的病情?事情怎麼會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為什麼我這麼晚才意識到這一點?

醫生向我詳細介紹了媽媽的病情後,我的這種想法更強烈了。來到病床前,媽媽見到生產後的我卻是一副極為欣慰的樣子,她高興地對周圍的護士說:「你們快看我的女兒,她的身體和臉色多好啊!」

1950年,帶病工作的林徽因與同事討論圖稿

這時,她似乎忘了自己的病痛。我記得她當時還問我,她想坐起來梳頭,可不可以。其實她已經沒有力氣可以坐起來了,但我仍故作愉快地答應了:我不想讓她看到我傷心的樣子。我還想把孩子抱去給她看一看,可是她是肺病,醫院說嬰兒無論如何不能進病房。後來實在沒有辦法,我同愛人抱著孩子趕緊去西單照相館拍了一張照片。我想至少通過這樣的方式給她看一看外孫。但可惜的是,當時洗相片的速度很慢。終究還是沒有趕上。

1955年3月31日晚上,同仁醫院打電話到新華社通知我:媽媽病危。我立即趕到醫院,但她此時已經昏迷不醒,她的嘴唇、指甲都在漸漸失去血色。

我來到她的病床前時,護士問我要不要叫住在隔壁病室的爹爹過來。我像瘋了似地喊道:「要!要啊!快叫他過來呀!」護士把爹爹攙過來時,他坐在媽媽床前,拉著媽媽的手放聲痛哭。我一生從沒有見過爹爹如此流淚,此時他一邊哭一邊喃喃不斷地說:「受罪呀,徽,受罪呀,你真受罪呀!」

病中的林徽因與梁思成在討論國徽設計方案

那一刻我覺得,他們的關係是如此緊密,在他們生離死別的這一刻,任何「外人」,哪怕是我,也不能打擾他們的訣別。

死是安慰

個個連環永打不開

生是個結又是個結

死的實在

一朵雲彩

長條旅程,永在中途

生是串腳步泥般沉重

死是盡頭

不再辛苦

一曲溪澗日夜流水

生是奔逝永在離別

死只一回

它是安慰

節選自林徽因詩作《死是安慰》

我對母親的去世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看到她走時安詳的樣子,我只覺得腦海中一片空白,神志都有些不清楚,恍恍惚惚地,只知道聽從長輩們的吩咐。他們先是要我回清華為母親找一件衣服,弟弟則跟著他們去。從城裡回清華的班車很慢,我便坐了一輛小轎車回去。外婆有些迷信,堅持要找絲質的衣服,不許穿毛的。等我帶著衣服回醫院時,母親的身體已經冷硬,衣服穿得很是艱難。父親則同張奚若、金岳霖伯伯商量,是不是要在香山買一塊地。母親的喪事辦得很隆重。她的靈柩到殯儀館的時候,很多朋友都傷心地哭了起來,他們送了很多輓聯。我渾渾噩噩地跟在後面,從天安門到八寶山,不住地想,母親這是要葬到什麼地方去,她這樣一個熱情、健談的人,如果去了一個很陰暗的地方,該多難過呀。到了八寶山,我才發現這裡環境優美,有樹,有草,仍有活力,並不是個陰冷的地方。我這才體會到什麼叫作「入土為安」。母親安睡在這樣的地方,我心裡好像沒有那麼害怕了。等我回到家裡,內心終於有了一絲踏實的感覺。

林徽因墓

■爹爹在極度思念媽媽時寫的信

當時,對爹爹「復古主義」和「鼓吹大屋頂」等的批判雖然已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媽媽對此也並非全無感覺和擔憂,但她畢竟不知道那將是怎樣的一場批判。

我後來每每回憶想念母親之時,雖遺憾她過早地離去,不過也常常會想,此時離去,對媽媽來說未嘗不是一種幸運,相比爹爹後來所經受的磨難,很難想像媽媽如果還活著的情形,如此對她來說,也算是種福分了。

媽媽去世四個多月後,在我生日那一天,我收到爹爹這樣一封信:

「寶寶,今天我又這樣叫你,因為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特別是今年,我沒有忘記今天。

二十六年前的今天二時一分,我初次認識了你,初次聽見你的聲音,雖然很久了,記憶還不太模糊。由醫院回家後,在舊照片裡我還發現一張你還是大約二十幾天的時候,媽咪抱著你照的照片,背面還有她寫的一首詩,『滴溜溜圓的臉……』

1955年再冰生日,梁思成致梁再冰信(一)

Image

1955年再冰生日,梁思成致梁再冰信(二)

我記得去年今天,你打了一個電話回家,媽咪接的,當時她忘記了,後來她想起,心裡懊悔,難過了半天

下午楊廷寶來看我,並在此畫了一張水彩畫,小弟昨天給我送來了紙筆和顏料。但我還沒有鼓起勇氣鼓起勁兒去畫畫。今天楊伯伯來給我開了個頭。我倒是可以把這些年已經生疏的手藝重試一下。

……

寶寶,今天我特別想念你。告訴你,爹爹永遠是那樣疼愛他的好女兒的。今天不僅在此祝賀你的生日,並且向中干祝賀,並祝你做一個好媽媽。」

我知道,這是爹爹在極度思念媽媽時寫的。

責任編輯: 楚天  來源:梁再冰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3/1209/198826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