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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曼與林徽因:都是富養的女兒,差別在哪裡?

01什麼是好教育的真諦?

1965年4月3日,62歲的陸小曼上海華東醫院去世。臨死前幾天,她對前來探望的好友趙清閣說出遺願:死後能和志摩合葬。

陸小曼去世以後,徐家的兩位親戚陳從周、徐崇慶趕到她在延安路上家徒四壁故宅,那裡只有最後的遺產:梁啓超徐志摩撰寫的一副長聯和《徐志摩全集》的十包紙樣——這是陸小曼晚年視若生命的工作結晶。

幾天以後,上海市人民政府參事室為陸小曼舉行了追悼會,現場唯一的一副輓聯上寫著:

推心唯赤誠,人世常留遺惠在

出筆多高致,一生半累煙雲中

在此後的四分之一個世紀裡,陸小曼的骨灰一直寄存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除了很少的幾位遠房親戚,再沒有人想起。而她臨死前心心念念「與志摩合葬」的願望,也因為徐志摩長子徐積鍇(張幼儀所生)的堅決反對,不了了之。

陸小曼去世二十五年之後,才得以被遠房親戚安葬在蘇州東山華僑公墓

在陸小曼黯然謝幕整整十年之前,1955年4月1日清晨,51歲的林徽因北京同仁醫院謝世。她生命的最後五年是安詳、從容、幸福的:剛成家的女兒在新華社上班,兒子則如願考上北大歷史系,儘管梁思成從五十年代開始受到批判,但此時還限於學術層面,他們的家庭在春潮帶雨之後,依然波瀾不驚——二十年來梁家客廳里著名的英式下午茶也恢復了,成為那個革命年代裡一抹不一樣的顏色。

跟陸小曼淒涼晚景相比,林徽因的後事顯得溫暖的多。十三個人組成了她的治喪委員會:

張奚若、錢端升、周培源、錢偉長、陳岱孫、金岳霖、楊廷寶、吳良鏞、陳占祥、柴澤民、趙深、薛子正和崔月犁。

除了兩三位政府官員,大都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當年「太太客廳」的常客。金岳霖和鄧以蟄合寫的那副輓聯。至今為人傳誦:

一身詩意千尋瀑

萬古人間四月天

梁思成用精美的本子,把愛妻的每一首詩都工工整整抄錄下來。林徽因在八寶山革命公墓的那塊漢白玉墓碑,是梁思成晚年最後一件用心的作品。

梁思成設計的林徽因墓碑

儘管去世都已超過半個世紀,陸小曼和林徽因,卻依然是坊間津津樂道的話題。在20世紀上半葉,兩個出身地道的名門閨秀,在非常相似的家世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女孩子,卻走出了非常不一樣的人生道路。在這樣的「相同」和「不同」的歷史中,我們或許可以讀出真正好教育的真諦:眼界、格局、價值觀和一生的志趣。

02再被富養的女孩也要懂得從小自立

林徽因和陸小曼的家世簡直驚人地相似:

福建閩侯林家與江蘇常州陸家,都是詩書傳家的東南望族,到了十九、二十世紀之交,古老中國面臨巨大轉型,林徽因的祖父林孝恂(?-1914)和陸小曼的祖父陸榮昌(1840-1901),雖然都得過舊帝國的功名,卻也都是第一批「開眼看世界」的新知識分子,更重要的是,他們不僅「看世界」,更敢於「走向世界」,在那一代人中,走向世界最典型的做法,就是讓子女接受中西教育,然後出洋開眼界。

於是,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1876-1925)和陸小曼的父親陸子福(1873-1930),不僅年歲相仿,早年的人生道路幾乎一模一樣:

幼承庭訓,一路四書五經讀上來,成為「舉人」——在傳統中國,這是成為「知識分子」的第一個門檻;在各自父親的安排下,兩個青年人生的下一站,都選擇跨過東海,目標也是同一所學校:早稻田大學。

在日本,他們接觸的是最叱吒風雲的那些人物:伊藤博文、犬養毅、尾崎行雄……回國以後,他們自己也成為最叱吒風雲的新青年:林長民做過參議院秘書長、眾議院秘書長、司法總長,陸子福也一度追隨孫中山先生鬧革命,做過袁世凱的大牢。

不過在那以後,兩個有為青年的人生道路開始出現分歧:林長民一輩子與政治不即不離,若即若離,他骨子裡那腔熱血,始終沒有冷卻;陸子福卻因為革命失敗,無心宦海,在上海灘做了大銀行家,從此聲色狗馬,最愛的食物,是大盆的魚翅。

林徽因與父親林長民,真好看

父親們不同的人生選擇,也影響到女兒們。

林徽因是長女,雖然也備受寵愛,但因為父親長年在外,林徽因六歲起就被祖父訓練著代筆寫信。祖父去世後,十三歲的林徽因幾乎成了家裡的主心骨:伺候兩位母親,照應幾個弟妹,甚至搬家打點行李,都是她的分內事。在林徽因的傳記中,她的摯友費慰梅(Wilma Canon Fairbank)寫道:「(林徽因)的早熟可能使家中的親戚把她當成一個成人而因此騙走了她的童年」。

這種從童年起就奠定的「自立」的人生底色,伴隨林徽因一生——一輩子體弱多病,大半輩子顛沛流離,但她從未依附於誰,從未成為一種「累贅」。所有的艱難困苦、國讎家恨,有時會把這個孱弱的女子擊倒,卻從不曾把她打敗,她的身上,體現了中國知識分子最堅忍的那一面:「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相比起來,陸小曼童年,比林徽因幸福得多。她是父母唯一活下來的孩子,據說出生那天是觀音菩薩的生日,可想而知,這樣的掌上明珠,會受到父母怎樣的嬌寵。相比林長民一輩子奔走革命,不事生產,銀行家陸子福給女兒提供的物質生活,顯然是比林徽因優渥許多。在無憂無慮的精緻生活中習慣了被寵溺、被優待的陸小曼,見多識廣、聰明伶俐、優雅大方,卻唯獨沒有上過「自強自立」這一課,某種程度上,「依附」成為她一生的人生底色,也是她晚景悲涼的伏線。

再被富養的女孩,也懂得從小自立的重要性。

陸小曼送給胡適的照片

03眼界、格局和價值觀才是一輩子丟不掉的財富

林徽因和陸小曼的少女時代,是在北京的教會學校度過的:林徽因進的是培華女子中學,她也是這所學校歷史上最著名的兩位女性之一,另一位是學校創辦人、「中國淑女」謝福芸(Dorothea Soothill Hosie);陸小曼的母校,則是專為外國在華弟子開辦的「聖心學堂」,附帶招收少數中國政商精英的子女。

在各自的學校,林徽因和陸小曼接受的是當時最優質的精英教育——鋼琴、油畫、法文、禮儀……即使一百年後的今天,大部分中國中學生恐怕也是無力享受的。相比起來,陸小曼更加光彩動人,她被譽為學校的「皇后」,據說進出校園有馬車代步,身邊永遠不乏大獻殷勤的公子哥。

在培華學校。左起:王孟瑜、王次亮、曾語兒、林徽因

很快,兩位佳人以不同的方式,向少女時代告別,而這種告別,也隱約預示了兩人大相逕庭的人生旅途。

1920年,16歲的林徽因,隨父親前往歐洲遊歷,旅居倫敦一年有半。在給女兒的信里,父親說出了他的矚望:

我此次遠遊攜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觀察諸國事物增長見識。第二要汝近我身邊能領悟我的胸次懷抱。第三要汝暫時離去家庭煩瑣生活,俾得擴大眼光,養成將來改良社會的見解與能力。

看到了嗎?這就是那個時代最有遠見的家長!沒有這樣的林長民,就不會有以後那樣的林徽因。

今日中國,越來越多的家長有能力把孩子送出國去,而大多數為人父母者,在「讓孩子深造學業,將來出人頭地」的目標之外,恐怕也少有「擴大眼光,改良社會」的抱負和願心。事實證明,一個人目之所及,如果永遠只關注他個人的快樂與幸福感受,那麼他就很難在一個更廣闊的天地里體驗「實現自我」與「成就社會」更高價值和更高幸福。某種程度上,陸小曼就是這樣。

在聖心學堂,陸小曼是耀眼的明星,這種聲譽在她十七歲的時候達到頂峰——這一年,她被北洋政府外交部選中參加接待外交使節的工作。從此,這個能寫能畫、能歌能舞、嫵媚大方又嫻於外文的少女,成為北京的社交圈最炙手可熱的名媛。梁實秋引用當時人的話說:在外交部的交際舞會上,假定這天的舞池中沒有陸小曼的倩影,幾乎闔座都會為之不快。

在與西方人的交往中,陸小曼受到西方文化更多地浸淫,然而遺憾的是,她最感興趣的,似乎終只局限在用「愛情至上」、「婚姻自由」的價值觀對抗「三從四德」、「男尊女卑」的舊倫理。不是說這不對,事實上,在自主選擇愛情與婚姻這一點上,陸小曼代表著那個時代新女性的方向。但問題是,女性如果只追求自己的「解放」而不把這種解放放到更廣闊的人生選擇與社會變革的情境中去觀照,那麼就也不可能實現真正的「自我解放」,簡單說,就是格局不夠大。

正因為如此,陸小曼一輩子都在「解放自我」,尋求真愛,但是,她也始終在父權、夫權、世俗和內心虛榮的漩渦中飄搖,始終沒有弄明白真正是高貴在於高貴的自尊與自愛,也一輩子不曾獲得真正的「解放」。

陸小曼與徐志摩

反觀林徽因,其實她與梁思成的情愛與婚姻,也並非沒有插曲可供談資。但這樁婚姻之所以一直為人稱道,很大程度上源於林徽因對愛情和婚姻的價值觀:堅定、不含糊、不曖昧,有責任感——

在梁思成和金岳霖之間,她選擇坦誠,正是這種坦誠,讓他們保持了終身高貴的友誼。至於徐志摩,所有同時代的朋友都認為,儘管徐志摩愛的熾熱,但林徽因從沒有因此有過曖昧。徐志摩死後,林徽因在給胡適的信中,把自己的情感做了小結:

這幾天思念他(徐志摩)得很,但是他如果活著,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實上太不可能。也許那就是我不夠愛他的緣故,也就是我愛我現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確證。志摩也承認過這話。

林徽因坦誠自己受的「教育是舊的,我變不出什麼新的人來,我只要『對得起』人——爹娘、丈夫、兒子、家族等等」。今天看來,這種「舊教育」中蘊含的恰恰是值得寶貴的價值觀。

相對來說,給孩子優越的物質條件,優質成長環境、優雅的氣質薰陶,這些都不難;真正不容易的是給孩子一個大的格局、開闊的眼界和伴隨一生的正確「三觀」,因為這不僅要考驗孩子,更要考驗父母。

04找到一生的志趣是好教育的終極目標

話說回來,流俗對陸小曼的風評,比如風流不羈、朝三暮四之類,大多是某種「污名化」的刻板印象。平心而論,陸小曼對愛情的追求是真摯的,在感情上,她也自有底線,在20世紀上半葉舊道德被打破,新倫理未建立的真空時代,陸小曼的行為舉止,也未必就是最出格,最驚世駭俗的那一類。但我們總覺得,她的一生,如同一隻斷了線的風箏,始終隨風飄搖,亦如無根之萍,隨波逐流。

細想起來,根本或許還在教育。作為一個從小被富養的公主,陸小曼最大的失敗,是沒有找到可以伴隨一生的志趣。

陸小曼演出《思凡》劇照

志趣,不僅僅是興趣愛好,也不僅僅是一個手藝,一份工作、一份收入,甚至也不僅僅是一個「遠大志向」,它是一個人長期的價值立場、人生態度、審美能力的綜合,以及將其付諸現實的實踐能力。志趣是人一生的靈魂,是一個人的精氣神所在,可以讓人當下有著眼落腳處,長期有奮鬥的夢想。

林徽因要感謝的,雖然清貧卻懂得「富養」她的父親,正是跟隨父親在歐洲的一年半里,林徽因找到了一生的志趣。在形式上,這種志趣表現為對建築學的喜愛,用林徽因自己的話說:

在我的旅行中,我第一次萌發了學習建築學的夢想。現在西方一流的壯觀建築激勵了我,充滿我心中的願望是將其中的一些帶回我的祖國。

然而在更深層次上,是對祖國人文精神的追慕和熱愛:

中國的衣食住行是一種藝術,也是一種文化,處處體現出人的精神和意志,是我國光彩奪目的文化財富。

對文化的博大深沉的摯愛,在林徽因單薄瘦弱的身軀里,種下了雄偉堅強的精神之樹,支撐著林徽因克服身體的病痛,物質的貧乏和家國的離難,堅定、從容,寵辱不驚,去留無意。

抗戰最艱苦的時候,兒子梁從誡曾經問母親,要是日本人打到四川了,我們怎麼辦?林徽因平靜的回答:中國讀書人不是還有一條老路嗎?咱家門口不就是揚子江嗎?

這樣決絕而驚心動魄的話,被一個那樣明媚嫻靜的女子說出來,是中國知識分子節操的一個小註腳,而背後支撐它的,就是這種對文化的志趣。

抗戰時期,林徽因在四川,貧病交加,不墜青雲之志

陸小曼當然也有極高的審美趣味和文化品味,她的小楷不落流俗,她對服飾的品鑑堪稱一流(比如雲裳時裝公司,冠絕滬上),她對戲曲的嫻熟也令人驚艷……所有這些,其實都可以作為一種畢生志趣的載體,進而成為人生精神的根器,可惜的是,在陸小曼那裡,這些不過都是自娛娛人的把戲,她要的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要的是立刻滿足,在眾星捧月中享受當下的快感,至於花團錦簇的大幕是不是真有卸去的一天,以及卸去之後該怎樣填補精神世界的虛空,誰管得著呢?

即使晚年醉心山水,陸小曼也只是把它作為排遣寂寞的手段,她的畫,好看,但也只是好看而已,明艷的皮囊裡面,不太能看到精神世界——跟年輕時的美人一樣。

陸小曼的山水長卷與胡適的題詞

05今天我們如何富養孩子?

對於逝者來說,任何評論和臧否,早已沒有任何意義,我們之所以還要言說和書寫,目的是寫給當下還活著,並且希望活得越來越好的中國家長以及被我們寄予無限期望的下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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