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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幽默對待殘酷的批鬥 趙樹理仍然沒有逃脫悲慘結局

—你們這叫捅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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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樹理突然把大牌子、高帽子一併撂到了地上,會場頓時啞然無聲,人們無不瞠目結舌。造反派只得不斷高喊:「打倒黑幫分子趙樹理!」大聲呵斥他:「你公然對抗造反派,是反革命行為!你是不是黑幫?你的作品是不是大毒草?」趙樹理等到他們喊得差不多了,這才慢悠悠地說道:「說我是黑幫,我不敢當。我人長得黑,可心不黑,也沒幫沒派。我的作品儘是豆芽菜,連番茄都夠不上。要說是大毒草,我真不知道該怎麼種呢!」鬧得批鬥會全場譁然,難以為繼。

1、

1970年9月22日下午,趙樹理的兒子三湖回家吃完飯,匆忙趕到關押父親的地方。眼前的景象讓他吃驚,三湖回憶道:「父親一臉慘白,渾身顫抖著滾在床上。見我過來,他抖索著伸出左手來,鐵鉗似地抓住我一隻手,死命搖晃起來,嘴張了幾張,翻出白沫,嗓子裡呼嚕呼嚕打響——父親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經專案組批准,趙樹理被送到醫院。到醫院後,專案組人員不是叫醫生搶救,而是讓醫生擺出搶救的架勢,讓他們拍攝搶救的照片。23日凌晨2時45分,受盡折磨以後,趙樹理終於撒手人寰,含冤去世。再有一天,就是他64歲的生日。

趙樹理被批鬥,源於賞識他的領導周揚被打倒。49以後,周揚一直是革命文藝的代表人物,1954年,他是組織批鬥胡風的重要參與者。周揚做夢也沒想到,在胡風被打倒十多年後,自己也同樣被打倒。極為雷同的是,打到胡風時,周揚把胡風的朋友們都一併打倒。如今他自己被鬥倒,他朋友也同樣倒霉,趙樹理就是其中之一。

趙樹理的厄運開始於1966年。8月9日,《山西日報》用了一個半版刊登了韶寶、宏光《從趙樹理的作品看他的反動實質》的批判文章。8月11日,省文連線關開會揭批趙樹理,同日《山西日報》發表長篇文章,全盤否定他的創作。接著,該報連續幾日發文批判趙樹理,很快就在山西掀起了一場批趙高潮。

2、

趙樹理的老同學曾說他是個天真而執拗的人。他認準的事絕不會輕易改變,他認準的理也不會輕易放棄。1955年11月,趙樹理在潞安縣和劇作家張萬一看了一場戲《柳毅傳書》。這是一出傳統戲,講的是洞庭龍女和書生柳毅的愛情故事。為了突出階級鬥爭,情節被改編成地主壓迫農民,農民心懷憤怒卻苦無對策,柳毅奮起領導農民清算地主,龍女和柳毅的愛情,也是因階級感情而產生。看完戲後,有人問趙樹理戲怎麼樣,他突然反問:「柳毅入黨了沒有?如果還沒有,該討論他的入黨問題了。」張萬一等人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大笑。趙樹理說:《柳毅傳書》這個戲,故事完整,情節優美,一定要塞進階級鬥爭的內容,這叫強姦民間故事。

趙樹理的天真源自於人格的純真善良,他的執拗源於對真理的執著追求。然而在那場運動中,他的天真和執拗,卻招來了更殘酷的批鬥。運動之初,上面早給他定了罪:一是和彭德懷一樣反動,二是周揚樹立的黑標兵,三是反動作家權威。趙樹理卻蒙在鼓裡,一直抱著善良的願望,希望上級能夠還自己以公正。

1966年8月中旬,趙樹理被揪到長治晉東南地委招待所交待問題。他看到一張揭批他的大字報,洋洋灑灑萬餘言,就在大字報邊上題詩曰:「塵埃由來久,未能及早除。歡迎諸同志,策我去陳污。」

8月下旬,一張題為《請看趙樹理的野心》的大字報,引起人們圍觀。這張大字報揭露說,趙樹理對無產階級專政極端不滿,有改朝換代、再造江山的野心。結尾寫道,如予不信,有詩為證:「任它冰封與雪飄,江山再造看今朝,鑽林不作銀蛇舞,也與天公試比高。」這首詩寫於1964年3月,當時趙樹理參觀了大慶油田,目睹石油工人頂風雪冒嚴寒,改天換地大打翻身仗的情景,有感而作。此詩並未發表,知道這首詩的,只有平日裡交往不錯的幾個朋友和同事。現在,卻有人拿這首詩來攻擊他,邀功請賞,無限上綱,置他於死地,行徑令人髮指。趙樹理不覺慨嘆:「如此牽強附會,望文生義,任其下去,不知多少人要無故蹲文字獄啊。」激動之餘,他又在大字報旁邊賦詩:「革命四十載,真理從未違,縱雖小人物,錯誤也當批。」

66年冬,趙樹理被迫寫了檢查《回憶歷史,認識自己》,長達兩萬三千字。文中,他一面解剖自己,一面歷數每篇作品的創作背景和由來,試圖用事實駁斥別人隨意加在他頭上的種種罪名。他在結尾處寫道:「我以為這過程可能與打撲克有點相像。在起牌的時候,搭子上插錯了牌也是常有的事,但是打過幾圈來就都倒正了。我願意等到最後洗牌時,再被檢點。」

3、

最初被批鬥時,趙樹理還有一些幽默。晉城師範學校的紅衛兵給趙樹理戴一頂高帽,掛一塊「黑幫分子趙樹理」的大牌子,押到台上,後面跟著宣傳部長、文化局長、劇團團長等幾個所謂「黑爪牙」。上台後,趙樹理昂然挺直了高大的身軀,突然把大牌子、高帽子一併撂到了地上,會場頓時啞然無聲,人們無不瞠目結舌。造反派只得不斷高喊:「打倒黑幫分子趙樹理!」大聲呵斥他:「你公然對抗造反派,是反革命行為!你是不是黑幫?你的作品是不是大毒草?」趙樹理等到他們喊得差不多了,這才慢悠悠地說道:「說我是黑幫,我不敢當。我人長得黑,可心不黑,也沒幫沒派。我的作品儘是豆芽菜,連番茄都夠不上。要說是大毒草,我真不知道該怎麼種呢!」鬧得批鬥會全場譁然,難以為繼。

這次批鬥,因為趙樹理的反抗,造反派鬥了他整整兩天兩夜,說是和他拼刺刀。倔強的趙樹理抗議道:「你們這種做法怎麼能叫『拼刺刀』?你拼我也拼,那才叫拼刺刀!現在只准你們刺我,卻不許我申訴,辯駁,這叫捅刺刀!」

趙樹理寫《小二黑結婚》,源於一個真實的故事。1943年春天,趙樹理在遼縣工作,村里了發生了一件事情:一個民兵小隊長和一個女青年談戀愛,遭到村里壞人的嫉恨。後來那些人利用手中的權力,編造腐敗的罪名鬥爭他,竟然把他打死了,趙樹理參與處理了這件事情。抗戰初期,有不少村幹部就是流氓出身。當時,老實農民對抗日新政權還沒有認識,不敢出頭露面,一些流氓分子便乘機表現,成了積極分子,提拔成了村幹部。他們表面說著新政府的話,行的卻是惡霸之事。趙樹理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普遍性和嚴重性,就寫了小說《小二黑結婚》,反映像金旺、興旺這樣的壞人,如果掌握了權力,就會變本加厲地壓迫百姓。

令人悲哀的是,二十多年後,趙樹理竟然和那個民兵小隊長有了類似遭遇,被一些掌管權力的壞人鬥爭至死。

隨著批斗升級,趙樹理面對的已經是拳打腳踢了。有次他被批鬥了一個下午,回來後和他的「黑幫朋友」說:「唉,今日可受下苦了,導演不好,心太狠,給咱們來真的,打翻在地再踩上一隻腳,真打真踩,差點兒把我給踩扁了!」

後來的批鬥不只是真踩,還真有把他往死里打的。很長一段時間,太原的造反派爭搶著批鬥趙樹理,他幾乎每天都被拖上卡車,掛上大牌,一次又一次地被人從後面扭住胳膊,抓住頭髮仰頭示眾,再猛按脖子低頭認罪。面對如此暴行,趙樹理就再也幽默不起來了。

4、

1967年6月,趙樹理在太原五一廣場被揪鬥,那天下著大雨,一個造反派居然把趙樹理從主席台拉下來,朝他胸部猛擊一拳,趙樹理跌倒後,又向他胸部猛踢一腳,趙樹理的兩根肋骨被打斷,戳傷了肺葉。1969年,趙樹理在晉城被揪鬥,批鬥者把三張桌子壘起來,搭成一個高台,逼迫趙樹理跪在上面。打手獰笑著對他說:「你不是寫過《三關排宴》嗎?這回就讓你來個真正的『三關排宴』!」說罷在他背後猛地一推,桌子翻到,趙樹理從高處摔倒在地,昏死過去。等趙樹理甦醒過來,發覺自己髖骨摔斷,已經直不起身來,從此殘廢,生活不能自理。

被打斷肋骨、摔斷髖骨以後,趙樹理戴著反動作家的帽子,得不到有效的治療。他的骨折發炎化膿,引起了肺部感染,患了肺氣腫,呼吸十分困難。1968年8月,工宣隊、軍宣隊進駐山西省文聯,趙樹理又被集中監管,不許回家,住進了牛棚,一日三餐靠家人送飯。

一個署名奮飛的人,記錄了他在1970年四五月間,去工農兵醫院看病時偶遇趙樹理的情景:那天,奮飛無意識地朝他前面的那個小本子掃了一眼,發現姓名欄內工工整整寫著趙樹理三個楷書小字。「啊,這不是作家趙樹理嗎?」奮飛抬起頭來向屋內四顧環視,發現在靠門的一張長椅上,坐著一位面容清癯、臉色蠟黃、身體十分瘦削,有些佝僂的老人。他腋下倚著雙拐,不停地咳嗽。老人上衣的口袋裡裝著一個空紙菸盒,每當他吐痰時,就把那紙盒抖抖索索地掏出來,小心翼翼地把痰吐到裡面,然後再裝回口袋裡。奮飛挪了一步靠近他,俯下身來問道:「您怎麼了?」老人用疑問的眼光看了看奮飛,慘然一笑說:「沒什麼,黑夜下床不小心跌壞了腿,肺氣腫的老毛病又犯了……」說完又不住聲地咳嗽,同時埋下眼睛,不再說話了。

醫生拿起奮飛前面的病曆本,像喊前面無數個患者一樣,漫不經心地喊了聲:「趙樹理——」但話音落到「理」字的時候,便有些不一樣了。他用驚奇的眼光看著被一個身穿藍制服的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攙扶過來的病人,用特別和氣的聲音拍著面前的黃木凳說:「坐下,坐下。」醫生用聽診器仔細地檢查了患者的心肺,並讓他躺在診斷床上,把肝區和腹部捫觸輕叩了一陣。病人一定非常痛苦,他頭上冒出了大顆汗珠,嘴唇發青,不停咳嗽,但他拼命咬著牙,沒有呻吟。

醫生急匆匆跑上三樓去了,半天才回來。他顯得很失望,用遺憾的聲音對病人說:「你的病需要住院,可是現在沒有床位。請你把住址告訴我,一旦有床位,我就通知你。」醫生拿過一張紙,病人感激地望了望他,用抖抖索索的手在上面寫下「南華門16號」幾個工工整整的楷書小字。

趙樹理被那位身穿藍制服的中年人(後來有人說,那是他在晉南工作的大兒子)吃力地攙扶起來,拄著雙拐,蹣跚著,艱難地順著樓梯「走」下去了。醫生一邊翻著奮飛的病歷,一邊抬起眼睛望著樓梯口遠去的背影,對屋裡的人說:「這就是寫《小二黑結婚》的作家趙樹理。」

5、

1970年6月,江青又一次點名批判趙樹理。6月25日,山西省革命委員會發出《關於批判反動作家趙樹理的通知》,要求各地組織大批判,並抽調人員組織了寫作班子,編寫了趙樹理的「黑材料」下發各地,供各單位大批判用。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軍管組還成立了「趙樹理專案組」,將趙樹理逮捕入獄。

9月16日,老伴不顧禁令,為趙樹理做了一碗沁水風味的爐面。這天,趙樹理心情比較好,吃完面,還用筷子在碗邊上敲打著上黨梆子的鼓點。他不知道,一場規模空前,置他於死地的批斗大會已經準備就緒。

9月17日,趙樹理又一次被揪到數萬人的批斗大會上,那天的會場設在太原最大的湖濱會場。趙樹理病情已經非常沉重,不能動彈了。一位在運動中青雲直上的領導說,他動不了,爬也要爬到會場去。然而趙樹理已經沒有了爬的力氣,他是被人架著去的。

見趙樹理站不起來,批鬥會的組織者就在台上擺了一張桌子,讓他把雙肘撐在桌面上,胸部抵住桌沿,兩手托住腦袋,接受群眾批判。趙樹理堅持了不到半個小時,終於支撐不住了,頭上黃豆大的汗珠不斷往外直冒,兩腿索索顫抖,就一頭栽到了地上。

這次批鬥會徹底摧毀了趙樹理所有的信念和希望。9月20日,趙樹理開始拒絕進食,不管誰勸說,他都無聲地閉目搖頭。9月22日下午,牢房裡的趙樹理突然渾身顫抖,雙手亂抓,口吐白沫,嗓子裡咕嚕作響。熬到23日凌晨,64歲的趙樹理帶著滿身傷痕,含冤離世,結束了他飽受折磨的人生。

2021-04-03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青衣仙子的一維空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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