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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殘酷!被AI偷走聲音的配音員,靠什麼保住飯碗

2020年,網絡配音員麓雨接到一筆大單,對方請他到北京線下錄音,日薪4千,用途保密。考慮到可觀的單價,入行兩年的麓雨隻身北上,進棚一周拿到3萬元。

3年後,麓雨突然接到朋友的消息:「你聽,這是不是你的聲音?」

在某當紅剪輯軟體的熱門榜上,他的聲音被用作免費的文本朗讀。一位業內人士透露,像這樣用途甚廣的聲音,絕不會是3萬酬勞了事。麓雨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可能遇到了外包公司、欺詐合同。

隨著眾多生成式AI產品的問世, AI生語音已經完全能滿足簡單的自媒體作品創作,當年那些對聲音要求低、價格低、時長短的配音單,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市面上了,取而代之的是隨處能聽見的:「注意看,這個男孩叫小帥,這個女孩叫小美」。平庸的人聲與之相比岌岌可危。

起風了,唯有努力生存。

一些幸運的配音員已經建起自己的聲音護城河,在他們看來,AI也許可以保持穩定高效的輸出,替代一部分簡單的工作,但這並非配音的使命和終點。人類聲音中永遠無法被標準化、瞬息萬變的複雜情感,對一個角色的理解力和創造性,才是配音這門藝術最具魅力的地方。

「AI能替代一部分、但絕不會取代所有配音員的存在。在對AI的新鮮褪去之後,聲音也許仍是一門專屬人類的藝術。」從業6年的麓雨這樣說。

《聽我的電波吧》劇照,講述了一個播音員的生活故事

本就殘酷的配音行業大家入行的原因大致相似,繞不開「熱愛」二字。在這個較小眾的領域裡,有句說法叫「兩年練嘴,三年練口,五年出戲」:用兩年時間鍛鍊口齒,三年能輕鬆對上配音人物的口型和氣口,五年才能勝任主角。要足夠的熱愛、勇氣,才能吃下這份苦,心甘情願坐上冷板凳。

麓雨因為喜歡主持,大學選了播音專業。他兼職做過婚禮主持、少兒口才、講解員、藝考老師:「在所有經歷中,配音是最能讓我投入真情實感,發揮創造力的一件事,它很美妙,讓我覺得享受。」

人類對聲音極為敏感,戴上耳機,配音員這天的心情、對內容的理解度、對雕琢聲音的投入度,都能悉數傳遞給聽眾。作為忠實聽眾的柳山,在漫長的考研期中,全靠耽美廣播劇「續命」。從書海里抬頭喘口氣時,她都用這種方式來放鬆心情。有一天,深受聲音打動的她突然領悟到內心的悸動:「我想成為配音演員,希望成為創造這種聲音的一分子。」

那年生日,她面對燭光,許下這個心願。

緊隨熱愛而來的,是對現實和生存的考量。在這個競爭激烈的行業里,人脈、性別、聲線、精力,都會成為左右收入的重要因素。

麓雨是幸運的。他不僅在配音中得到了精神上的滿足,也有足夠物質上的反饋:

「大二的時候,我的月收入就能達到2至3萬,到了大三大四甚至能接近5萬。」畢業時,他決定全職做配音,在那個三線城市裡,通過網絡和樣音包(配音員的聲音名片)探索自己的邊界,負責從配音到拓客一切流程——「我自己就是一家公司」,他這麼說。

麓雨的樣音包

那是2020年,遍布全國長達數月的居家拉動了短視頻的內容生產,配音需求隨之增多。在大家都說這個行業走下坡路的時候,它意外而短暫地出現小小的回春,麓雨趁勢而上。

國內的配音行業大致有網配和棚配兩種形式。前者從業人數占多數,對於需求方和提供方而言,這種方式無論在對接和價格上都更為自由,但質量的差異和出現不可控因素的概率也很大。而棚配可以讓甲方、配音導演、配音演員、錄音師一起,在更專業的設備和聲學環境下,共同完成作品的創作。目前國內高質量的影視劇、TVC廣告、廣播劇,大多都選擇棚配。

國內錄音棚大多集中在北上杭三座城市,其中,北京以發達的影視傳媒行業聚集度,尤其吸引那些想要在配音行業追夢的年輕人們。北京之於配音,簡直就像橫店之於影視劇,只不過,在線下配音圈,想要獲得哪怕是一個群演的機會都不容易。

來自十八線城市的少年們憑一腔熱血闖蕩至此,為了接觸到線下的錄音棚,會選擇先上配音班,通過課程和考核淘汰機制獲得最後的「跑棚」機會。但就算開始接單,也常因為熬不過(可能是2至5年的)收入空檔期而慘澹轉行、離開。

配音班的課程包括發聲基本功、人物劇本分析表演、錄音棚配音練習等。和同學相比,柳山作為福建人並不占優勢。

「一次課上練習,每個同學喊一嗓子,老師都會鼓勵一下,說些建議。但輪到我後,老師露出了很尷尬的笑容。那個表情其實是很傷人的,意思是我想誇誇你,但是實在找不出可以誇你的地方。他只說一句:全部都錯了,你下去吧。」課程結束後,柳山的努力有目共睹,但老師沒有給她渴望的跑棚的機會,只是鼓勵她:「如果你真的喜歡,希望你能繼續堅持。」

和配音圈的老師、同學們交流過後,她更發現,這是一個以女生為主,男生較少的行業。但角色和試音機會裡,往往是男生角色居多。女生們常為了一兩個角色搶破頭,男生相對來說就更容易出頭。在《我是特優聲》中,配音演員段藝璇和鍾可的表達也印證了這點。

「在錄音棚練習時,這一點也很明顯:一個配音片段里,女生的台詞明顯比男生少,但女生人又多,所以一般女生只能錄一遍過,男生就可以和很多女生搭檔,練習很多遍。」

在女性競爭本就激烈的配音場上,柳山沒有出眾天賦,只能更刻苦。她四次申請加入話劇社練習表演、旁聽藝術學院影視劇的課程、每周保持4至6次的聲音練習、在配音秀上積累了600多個作品,但一直沒得到合適的商配機會,至今還是行業的邊緣人。

她想:「也許這個行業就是這樣,肯定有很多像我一樣喜歡配音的女生,她們能力比我還強,但也缺少配音機會。」

就是這樣殘酷的配音修羅場,在近兩年迎來了新變量:AI語音生成技術。

AI來搶活兒市面上,需要配音的片子大致分為兩種:廣告、宣傳片、紀錄片這些要求聲音比較「正」的;和影視、動漫、遊戲、電視劇這些,需要角色扮演的。前者播音主持專業的學生涉足較多,後者需要一定的表演能力甚至天賦、要釋放天性,對聲音的可塑性、多樣性、創造性有較高要求。

能兼顧二者的配音工作者,當屬語言天賦、風格、能力都很強的交叉人才。但對一般人來說,能走好一條路已經不易。更別說近幾年,隨著配音培訓班的泛濫,一些沒有接受過專業訓練的新人大量湧入行業,加劇內卷。有時,甚至有500個人來爭奪一個200/h(行業較低的價格)的配音機會。業內人說,這裡面有不少連話都不利索就莽撞來試音的人,挨個聽就要花不少時間,產出效率極低。

小白急需機會,就會在小單市場裡肆意壓價降價,「菜雞互啄」是常有的事。而在這個規則和價格都不太規範、信息不透明的行業中,AI技術的出現,更讓能力一般的配音小白喪失了議價主動權,市場面臨尾部的大洗牌。

2021年,剪映開始推出各種音色的文本朗讀功能,2024年初又推出了克隆音色功能。自媒體的配音成本正隨技術的發展變得越來越低。如今的AI語音生成已經可以用在很多場景,像聽書、視頻配音,在閒魚,你甚至可以花幾塊錢買到偶像對你說生日祝福的語音。

一些更專業的軟體,還能用模擬出真人的喘息、換氣、哽咽感。一個有趣的變化是,從2022年左右開始,一些配音員接到來自甲方的要求:一邊配音,一邊自拍視頻,以此證明是真人在工作。

事實上,只要是對聲音有些追求的配音員,都會覺察到AI的笨拙,不會用它砸自己的飯碗。但在AI生成技術的財富引力下,一些灰色操作正在侵蝕著這個行業里的人們:一些人用AI偷走了配音員的聲音,以此替代了一些人的工作。

就在麓雨簽下「半欺詐性質「的錄音合同那年,美國的配音演員Paul Lehrman也在零工網站上收到一個錄製旁白敘述的工作。對方稱語音樣本僅限於學術研究,向他支付了1200美元的酬勞。幾年過去,他開始在YouTube視頻和播客中聽到自己的聲音。2024年5月中旬,他和另一名有相似遭遇的配音演員Linnea Sage一起對AI公司Lovo提起了訴訟,要求超過500萬美元的賠償。

這樣的事情不只發生在普通人身上,著名演員斯嘉麗·詹森也遇到了類似的事情:她在拒絕Sam Altman請她為Chat GPT4.0配音的請求後,發現該公司創造了一個與她極其相似的聲音,並命名為Sky。近期,她聘請了法律顧問,隨後,Open AI暫時關閉了Sky的語音使用。

「如果他們能對詹森女士這樣做,想像一下他們會對剛起步的編劇,或者剛到好萊塢、沒有像這位女演員那樣履歷的演員做什麼。」律師賈斯汀·納爾遜這樣說。

麓雨就是這樣,他考慮到漫長的維權過程,只憤然刪掉對方的聯繫方式以此告終。他想起4年前,曾在北京碰到一位配音界的前輩,對方簽了280萬字、0.5元/字的聲音收集合同,也許至今仍在履約——用自己的聲音,餵養自己未來的AI競對,沿著無意間簽定的宿命,一步步走向終點。

日前,全國首例「AI生成聲音人格權侵權案」一審宣判,在這一案件中,配音師的聲音被AI化出售,獲賠25萬元,並要求被告書面賠禮道歉。這是個值得業內振奮的消息,但灰幕下的侵權行為遠不止這些,能被大眾看到的維權聲音寥寥,資本巨頭與素人,這場隱蔽的較量幾乎是沒有懸念的殘酷。

在大多數配音師對AI技術的不當使用感到憤怒,希望躲開暗地伸來的黑手時,行業里也有人主動打破了這道邊界——

4月24日,滬圈知名配音演員趙乾景宣布,將聲音授權給TME出品的AI有聲劇《凡人修仙傳》,並將其訓練出多音色AI人聲,實現「一人分飾多角」。這在業內掀起軒然大波,不少人認為,這是頭部演員在砸自己飯碗,帶頭敗壞配音界的生存環境。

配音演員安琪在自己的帳號上公開表態:「既然已經吃了時代紅利,站在風口上被尊稱一句大佬,不求說繼續保持初心,但能不能不要忘了來時的路,不熱愛這個行業了,也不要砸碗。」

配音演員沈磊則有另一種觀點:「現在所有的配音演員哪個有技術、感情?還不如讓AI來,這個行業已經不需要新人了……現在最好的工作,就是把AI的技術提高,取代所有不如AI的配音演員。」他的話聽起來很殘酷,卻符合資本市場的邏輯。接下來,和AI技術賽跑,已經成為每個配音員必須要考慮的生存發展問題。

和「完美AI」賽跑「一部作品,重要的是各具特色的聲音下傳遞出的那些故事感和生命力。AI可以創造出相對完美的東西,但完美並不是藝術的追求,也不會是有聲書聽眾們的追求。」配音演員安琪這樣說。

的確,那些不完美的聲音,像是某處笨拙、一些兒化音、方言味,都可以稱為一個人難以復刻的標誌。一個配音員的經歷、心情、狀態,都蘊藏在聲音里,最終和聲線、天賦、熱情一起,融合為自己的聲音名片。

早在不知情地為AI錄製語料之前,麓雨就已經開始有意識檢視自己的作品:那些要求不高、價格一般、沒有挑戰性的東西,全部捨棄掉。他找到自己的聲線定位和差異點,由此拉開市場的一道口子,鎖定了自己的客群和作品。每當看到優秀的作品,就把它們收集下來,找差異,做模仿:「看看自己能不能模仿到大佬水平的60%-70%,也看看我們的聲音之間有沒有中間值,可以讓我做二次創作。」

回到文章開頭說過的,當麓雨發現自己的聲音被做成了模板廣泛使用:「它採集的是我2020年的聲音,用一種很機械的方式表達出來。它在重複學習過去我的聲音時,我已經在認知、用聲習慣上都進步了許多。AI可以模仿氣口、發音方式、穩定性、固定情緒下人的表達狀態,甚至已經做得很真實了。但再怎麼真實,它總是在算法控制之內的。而我作為人,生活狀態太多變了,現在我掛了電話去吃了飯,再說話又是另一個狀態,AI是學不夠的。」

這是一種近乎哲學的概念:人的聲音像溪水泛舟,瞬息萬變,而AI永遠在刻舟求劍。

但當一個聲音太有辨識度,而與一個角色深度綁定,一旦背後的真人行為不端,它對應的角色也將背負永久的污點:正如偶像「塌房」而帶來的巨大輿論和經濟風險,催生了永不塌房的虛擬偶像一樣,許多製作方也開始因為「人類的不完美」選擇AI。

據日本媒體文春的近期報導,曾為《名偵探柯南》中的安室透、《海賊王》中的薩博、《聖鬥士星矢》中的星矢、《美少女戰士》中的夜禮服假面、《龍珠》中的雅木茶角色配音的古谷徹(70歲),與33歲的女粉絲髮展婚外戀,並有令對方墮胎、暴力的行為。這讓許多觀眾大跌破眼鏡。AI在這時呈現出自己具有壓倒優勢的一面:它的穩定可控,讓它在工具性上完全勝於人類狂亂的本能。

回到配音作品上,未來,配音商品和配音藝術品的差異性將會被逐漸拉大。前者滿足穩定、效率、滴水不漏,後者負責承載感情、意義、人類的尊嚴和創造性。這也是許多配音員堅信的事情:越來越成熟的AI語音生成技術,一定會取代一大批基礎配音的工作;但只要堅持提升自己的聲音條件,增強自己在市場上的獨特點,就很難被AI完全取代。

麓雨介紹,如今,AI技術和配音員正在相互磨合彼此的位置。一些剪輯師會先在視頻前期敲上字幕,加入AI模擬的配音,在甲方初審後,再找更符合片子調性、更符合甲方想法的真人配音師完成最後的工作。在雙方知情的情況下,AI可以作為配音界的助手,有效提升剪輯製作的效率。

「未來,也許AI技術成熟了,但成本會不會一直居高不下?就算成本降下來,那人們的審美會不會越來越疲勞?當甲方變成了自小接觸科技的90、00後,他們會不會對AI聲音感到厭倦?對AI的使用,也許是一個不斷升高再逐漸回落的過程吧。」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刺蝟公社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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