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政黨 > 正文

梁文道:恥辱\現實(二十五年之後的恥辱與和解)---2014年紀念六四

作者:

所以當大家都在斥責柴玲那些夢囈般的公開信時,我還能儘量試著去同情地理解她的心理,因為她也有她的現實。自從八九開始,幾乎每一年都有人預測這個政權快要倒了,推測它快將面臨那命中注定的危機,另外又有一些朋友,則總是先知似地宣告,這一屆政府「會有大動作」,六四就快要平反了,政改就快要啟動了,你們等著瞧吧。然而,這一切就像是那似乎永遠都不會到來的最後審判,一直都只是個預言而已。這一生都不可能離得開「六四」二字的柴玲,她會如何面對這個現實?又該如何面對自己呢?就和其他還想活下去的人一樣,我們也看到了她「和解」的方法。那就是皈信基督,然後把她所理解的教義當成一種困境的解脫:我真拿你沒辦法,但我原諒你;我不能逼你認錯,但我還是會像耶穌一樣嘆一聲:「父呀,他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多麼可笑,又多麼悲涼。

不忍苛求,不表示不知是非;同情理解,也不表示被同情的人就自然正確。這世上始終有許多人無法勉強自己與現實和解,例如我非常尊敬的劉蘇里。

在「進一步」出版社的《六四小渡海》裡頭,我很高興地發現有人還記得「中國魂」那幅白幡,為它專門撰寫詞條解釋。這面為了悼念胡耀邦而樹起的挽帳,就掛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上頭,是當時整個廣場的視覺核心。而劉蘇里,則是出資製作這塊旗幟的推手之一,也是當局後來急欲搜捕的「要犯」。不過,在我剛認識他的頭兩年,我還不知道他的這些過去,只曉得他是我去北京就一定得報到的「萬聖書園」的老闆,曉得他是很多年輕活躍份子心中的前輩秒「老大」;儘管我們那時候就已經常常坐在書店的咖啡廳里抽菸聊天,月旦時事,但我絕少聽他主動提起那幾年的經歷。那是因為他也接受了沉默的羞辱嗎?不,在我看來,那是由於他太過嚴肅,二十五年以來從未停止思考那件事的一切涵義,不到清楚無誤的時候絕不輕率開口。他在這件事上的寡言,和一般人的沉默不同;相交一深,就知他的剛直,以及認真。

此外,還有可能,他只是不想別人太過簡單地把他當做英雄好漢;雖然我認為他是。那天之後,他和陳小平、吳仁華等幾個朋友出亡北京,南下溫州,本有機會搭上「黃雀」快船出境。可是六月十日,他和陳小平居然卻在溫州坐上了回頭的汽車,主動跑到警局「投案」,好和共產黨在法庭再鬥,來個光明正大的對決。二十二年之後,他的老友吳仁華還記得六四那天凌晨:「第27集團軍數百名身穿迷彩服、全副武裝的官兵衝上紀念碑基座。當時,蘇里握住我的手平靜地說:『幾十年了,我們終於轟轟烈烈地與共產黨幹了一場,今天哥倆就是死在這裡也值了』。」好在他沒有死;可共產黨也不會和他在法庭上拿良心和道理來轟轟烈烈地幹上一場;相反地,他們迅速直接地把他丟進秦城了事。

後來的劉蘇里,我的另一個朋友許知遠曾在文章里將他形容為堅持理想,但又因為現實而無法「進入公共話語空間」,「無法參與實際的政治行為」的「法國式文人」。處身於這種「夾雜在政治權力與公眾之間」的「一個自我慰藉的小群體」,許知遠認為劉蘇里「唯一的補償就變成了不停的談論與猜測,你持有的理念難免變得越來越抽象,同時它也越來越缺乏內在的獨立性,不可避免地成為時事變化的附庸」。

我不太同意許知遠的觀察,他可能還不夠熟悉劉蘇里,看不見他正在做的事情,也看不見他這家書店以及「不停的談論」所起到的效果。但我並不打算和他爭辯劉蘇里這類文人在今天的中國究竟可以起到什麼實際作用;我關心的恰恰是在那表面上看既無法「進入公共話語空間」,又「無法參與實際的政治行為」的情形底下,一個不能忍受現實之屈辱的人,他怎樣勇邁而又珍重地保存住了自己。在最極端的意義上講,即使是浦志強這種因為參加六四研討會而被捕的勇者,也算是個實際上失去了影響力的人。因為他的名字終將敏感,或者還會被公眾殘酷地淡忘;而他們幾個人辦的那場六四研討會,全中國則根本沒有多少人聽過。然而,活在這個我們被迫閉嘴與失憶的恥辱現實之中,不去與現實和解,也不去委屈自己,反而很不現實地保存自我,難道不是一樁意義非凡的事件嗎?我認同許知遠所說的文人「困境」,可在人人要設法與現實和解的年代,這種困境可能就是唯一的選擇了,因為你不願和解,至少不能和解得太多。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Matters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4/0613/206672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