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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我們守護記憶,直到最後一人

—2009年紀念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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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話語權」這種很西化很後現代的概念在大陸普及得異常迅速的原因之一了。如果你從小相信科學史就是科學不斷進步真理不停揭示的歷史,你或許不容易接受當今「科學研究」(Science studies)所說的那些學者競爭的殘酷故事,把一切都看成門爭的結果;但你要是自幼就生長在一個「唯策略論」主導的環境之下,你會發現那些勾心鬥角謀取勝利的「真相」完全不難理解。因為任何學術研究任何理性討論說到底都只不過是在爭奪「話語權」;誰掌握了「話語權」,誰就有道理。

故此,我們大可不必認真細究六四究竟是不是屠殺,因爭論雙方都只是在搶奪「話語權」,雙方都是「平等」的,都想把自己的利益強加在我們頭上。事實的調查與論證的邏輯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有你背後的利益和動機。哪怕你再有道理,使我無可反駁;我也只要指出你掌握「話語權」就夠了。

假如一個人信守這思維方式,他應該同時相信日軍「進出中國」與「入侵中國」都是說得通的,因為它們出自兩種不同的角度。所謂「達賴集團」的藏獨主張也用不著緊張反對,因為他們有他們的利益考慮,中國政府也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罷了。假如一個人能夠前後一貫地堅持這種想法,既不為六四而動情,也不為日本部分學者否認南京大屠殺或低估死亡人數而憤怒,覺得這兩件事都還需要更客觀更理性地對待(這是不是港大同學陳一諤的立場?),或者覺得它們都只是觀點的歧異利益的衝突,難言對錯(這是那位在中大讀歷史的尖子的立場嗎?),那麼我勉強還能說這是一個在哲學上有趣而且值得反駁的立場。可是你卻說「它跟我沒有什麼關係」?

受難者才有遺忘的權利

旅美學者徐賁在他的文章《人以什麼理由來記憶》中引述倫理學家耳各利特(Avishai Margalit)的理論,把記憶和「關愛」( caring)連起來談﹕「因為關愛是通過記憶來起作用的。相互關愛是因為在過去有長久的聯繫。我們關愛誰和記得誰是同時發生的。我們不能說,我關愛一個人,但卻不記得或記不起那個人了」。由於我們關愛那年在北京受難的人,所以我們記憶他們,並且見證他們經歷的苦難與毀滅,不容他們活得沉默死得屈辱。我們的關係就是愛。出於愛,我們見證六四,正如所余不多的長者見證抗戰。沒錯,我們不一定全部去過現場,更不可能都是受難者,絕大部分的人都只是透過媒體旁觀。可是,記憶的責任恰巧就是落在旁觀者的身上。因為只有受難者和遺屬才有遺忘的權利;為了不帶苦痛地活下去,他們可以選擇遺忘。但旁觀者不行,一旦「見證」(Witness),便得永遠記住。

假如你正確,你怕什麼?

很多內地的朋友驚嘆於我們香港人矢志不渝地紀念六四。誠然,我們盡到了見證者的責任,以記憶持久不懈地關愛著我們的同胞。但不用諱言,這只是因為我們享有中國境內獨一無二的自由空氣。相比之下,內地近月的緊張氣氛已經到達風聲鶴唳杯弓蛇影的地步了。媒體不能再談五四運動,因為它會讓人想起學運。一家商業機構借著汶川震災一周年所做的形象廣告被人認為是「別有用心」,因為上頭有十張人像照片分置兩側,六張在左邊,四張在右邊。假如你真是對的,又何必忌諱?何必緊張?為什麼不把當年「平暴」之後發放的宣傳品再發一次?為什麼不大張旗鼓地慶祝「平暴」二十周年,告訴我們那「一小撮動亂分子」的真相?現在你卻恨不得月曆上根本沒有六月四日這一天?乘數表上沒有6x4這一欄。所以,我很想勸勸那些總是把「客觀調查」和「發掘真相」掛在嘴上當託詞的人﹕你們說得都很對,六四的確需要「客觀調查」,但你們實在用不著跟我們說這番話,因為我們絕對歡迎更多的事實更客觀的真相。你們應該去找當權者和他們的盟友,叫他們不要再沉默遮掩,一起出來「大家好好研究嚇,各自表達不同的觀點」。

除了六四,中國還有太多的禁忌。除了「天安門母親」,還有四川震災受難學童的母親,「毒奶粉」案的母親,甚至鄧玉嬌的母親;她們的聲音只能在香港公開而不受阻礙無有顧忌。莫非香港已經成了中國母親的抉擇?大家是否清楚我們香港人在當代中國史上的責任呢?當其他人被迫住口,甚至主動忘卻,我們無可奈何但又勢所必至地承擔起了記憶守護者的角色。因為我們有相對優裕的空間,而且我們關愛。

我這一代三、四十歲的中年人生在香港長在香港,經歷過香港所謂的「黃金時代」,看過「阿燦」和「表姐」的可笑形象,曾經自豪於港人身份的不同,歧視內地的落後貧窮。我們雖然也學中文和中國歷史;但和其他國家把國文國史當成國民教育核心的教學法不同,殖民地式的文史教育是一套非國族化的技術教育,不鼓勵我們在國家文學和歷史裡面獲取深厚的國民認同,只把它們當成純粹的資訊與知識。我在兩蔣治下的台灣度過童年,對中國懷有熱情也許還不奇怪;但我那些同學,我的同代人,他們與香港意識一起茁壯,受的是非國族化的基礎教育,他們怎麼會愛國呢?他們的中國情懷是怎麼來的呢?

也許六四就是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六四是香港人的國族啟蒙

雖然我之前一直強調香港人那見證者的身份,但可千萬別以為我們只是事件的旁觀者。雖然我們總把天安門看成是六四運動的核心地點;但是六四的實際運動範圍遠遠不僅限於北京,相反地,它遍及全國,從天津、上海、武漢、福州、廣州,一直到香港,全都是當年那場浩大運動的舞台。尤其香港,不僅有過一次一百五十萬人的遊行,一次一百萬人的遊行,而且幾乎是從一開始就全情投入地回應了北京方面的一舉一動。所以,如果把香港列為六四運動中僅次於北京的主要空間,是毫不過分的一件事。因此,香港人絕不只是這次運動的旁觀者,我們還是它的參與者。

想當年,我們為了身在北京的同學和市民踴躍捐輸,在各種媒體上面奔相走告大聲疾呼。不管你原來站在什麼立場,屬於哪個機構;也不管你來自哪一個階層,幹什麼行業,大家都有志一同,空前團結。愈到後來,情緒就愈高漲,學校處於半停課狀態,許多機構從上至下無心工作,所有人都只念著天安門。我還記得有不少人認為只要經此一役,使中國變成一個民主國家,大家就用不著移民了。於是香港人的前途信心問題就和中國的民主進程聯繫起來了,後者的曙光是前者的答案。這種話聽起來好像有點自利。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Matters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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